[續曹禺傳(田本相)第26章上一小節]
曹禺是從統區來的作家中,最早的一個反省自我的作家,沒有任何外界壓力,也沒有任何外力的敦促,是他主動地對舊作進行自我批判。他以極大的勇敢和熱情,要把自己煮一遍,把“自己的作品在工農兵方向的x光線中照一照”,挖去自己“創作思想的膿瘡”。1950年10月,在《文藝報》第3期上發表了《我對今後創作的初步認識》,在這篇真誠的自我剖析文字中,他把過去的劇作基本否定了。
他這樣反躬自問:“我的作品對群衆有好影響嗎?真能引起若幹進步的作用麼?”他的回答是:“這是不盡然的。《雷雨》據說有些反封建的作用,老實講,我對反封建的意義實在不甚了解。我的個人好惡,主觀的臆斷對現實下注解,做解釋的工作,這充分顯示作者的無知和粗心,不懂得向群衆負責是如何重要。”在他看來,他的作品不但沒起到進步作用,反而給讀者和觀衆帶來不良的影響。他說:“沒有曆史唯物論的基礎,不明了祖的革命動力,不分析社會的階級
質,而冒然以所謂‘正義感’當做自己的思想支柱,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謬的。一個作家的錯誤看法,爲害之甚並不限于自己,而是擴大漫延到看過這個戲的千百次演出的觀衆。最痛心的就在此。”他確實痛心疾首地悔恨舊作了。
他不但否定了“正義感”,而且否定了他曾懷著深惡痛絕的心情對罪惡舊社會的暴露。“我時常自足于‘大致不差’的道理,譬如在反動統治下,社會是黑暗的,我要狠狠地暴露它;人是不該剝削人的,我就惡惡地咒罵一頓。其實,這些‘大致不差’的道理,在實際寫作中時常被我歪曲,有時還引出很差的道理。我用一切‘大致不差’的道理蒙蔽了自己,今日看來,客觀效果上也蒙蔽了讀者和觀衆。”在他的檢查中,這種自疚自責,沈痛地向人民大衆負荊請罪的心情,在字裏行間流露出來。他認爲《雷雨》也歪曲了真實,“我把一些離奇的子關系糾纏一道,串上我從書本上得來的命運觀念,于是悲天憫人的思想歪曲了真實,使一個可能有些社會意義的戲變了質,成爲一個有落後傾向的劇本。這裏沒有階級觀點,看不見當時新興的革命力量;一個很差的道理支持全劇的思想,《雷雨》的宿命觀點,它模糊了周樸園所代表的階級的必然毀滅。”這樣,就把《雷雨》說得一無是
了。
而在他看來,《日出》並不比《雷雨》更好些:“我粗枝大葉地畫出大魚吃小魚的現象,羅列若幹殘酷的事實,來說明這‘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是該推翻的。……但造成這些現象的基本原因,我沒有挖。我忽略我們民族的敵人帝主義和它的幫凶官僚資本主義,更沒有寫出長期和它們對抗的人民鬥爭。看了《日出》,人們得不到明確的答案,模糊的覺得半殖民地社會就只能任其黑暗下去,人生原來就是如此。我既沒有指出造成黑暗的主要敵人,向他們射擊,那麼,只有任他們依舊猖狂橫肆。然而這和中
革命的曆史真實是不相符合的。”這種自我批判是越走越遠了。
最後,他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來解剖自己了。“我是一個小資産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階級’這兩個字的含義直到最近才稍稍明了。原來‘是非之心’、‘正義感’種種觀念,常因出身不同而大有差異”。他說魯大海就是“穿上工人服的小資産階級,我完全跳不出我的階級圈子,我寫工人像我自己”。他甚至說,他把魯大海寫得“可怕的失敗,僵硬,不真實”,是“賣過一次狗皮膏葯”。他嚴厲地責罵自己。他真誠地感到,“只有通過創作思想上的檢查才能開始進步”,“若以小資産階級的情感寫工農兵,其結果必定不倫不類,你便成了挂羊頭賣狗肉的作家”。顯然,他決心來一次
胎換骨的改造,使自己轉到爲工農兵服務的方向上來。
曹禺的確是真誠的。真誠的檢查,真誠的忏悔,真誠的批判。在那樣一個大轉變的時代,在那令人歡欣鼓舞的曆史時刻,加上他那種熱情的習,他如此痛心疾首檢查自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主觀上的真誠願望,並不能代替切實的馬克思主義的曆史的具
的分析;他未免
之過急,就以政治的估量代替了藝術的批評,以簡單化了的階級分析代替了現實主義的要求。
在他的檢查中透露著一種贖罪的心情。嚴肅的自責,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贖罪的心態,卻很容易失去對自我價值的正常估計,失去最可寶貴的藝術自信心。從外表看來,檢查得極爲痛心而徹底,而內心深可能是一種迷茫和惶惑,隱約透露著深刻而內在的文藝思想的危機。這些,都是他當時不可能意識到的。因爲,在同舊的一切大決裂的日子裏,在轟轟烈烈對運動中掩蓋了這意識深層的矛盾。
曹禺既是這樣真誠地檢查著,也是這樣真誠地實踐著自己的諾言。他終于動筆修改舊作了。
1951年,開明書店邀他編輯他的劇作選集,借此機會,他對《雷雨》、《日出》和《北京人》作了修改,其中改動最多的是《雷雨》和《日出》。而這次修改,使他的創作思想的危機來了一次集中的表露。他在《曹禺選集·序言》中,是這樣爲他修改舊作進行說明的:“以後再讀它們,就時時覺得其中有些地方未盡合理。現在想想,倒也覺得動手的時候確實要提出一些問題,說明一些道理。但我終于是憑一些激動的情緒去寫,我沒有在寫作的時候追根問底,把造成這些罪惡的基本根源說清楚。譬如《日出》這本戲,應該是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的社會的控訴,可是當時卻將帝
主義這個罪大惡極的元凶放過,看起來倒好像是當時憂時之士所贊許的洋洋灑灑一篇都市罪惡論。又如我很著力寫了一些反動統治者所豢養的爪牙,他們如何荒婬殘暴,卻未曾寫出當時嚴肅的革命工作者。他們是向敵人作生死鬥爭的正面力量。以我今日所達到的理解,來衡量過去的勞作,對這些地方就覺得不夠妥當。”他就是按照這樣的想法進行修改的。
先看看《雷雨》的修改。他爲了增強人物的鮮明的階級特征,克服所謂宿命論的思想,使一些人物都說出符合其階級的話,做出符合其階級
的動作。侍萍再度同周樸園見面,便讓侍萍大罵周樸園是“殺人不償命的強盜”。而周萍的壞是周樸園教育的結果:“有你這樣的父
就教出這樣的孩子。”這樣,侍萍就不再是原先那種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呼天搶地的宿命者,而是一個敢于直面反抗的具有鬥爭
格的婦女形象。把魯大海也改寫爲一個具備“應有的工人階級的品質”,“有團結有組織的”罷工領導者,使他當場揭露周樸園背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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