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另一個有些來曆的人,是余自悅。
余自悅祖上好幾代,就在九江城站穩了腳跟。他們在最繁華的西門口立著個門面,叫“浔陽樓”。襲用的那座早已不存的宋朝名樓的牌號,足見其自責。
余自悅祖籍江西奉新。舊時稱“廣濟挑子(剃頭擔);揚州堂子(娼妓);奉新廚子”。奉新人在這贛北門戶、陸通行是很爲老實巴交的江西老表爭臉面的。當時,上下
凡經過九江的人,很少會有人不知道浔陽樓。就是沒有進去過,那年深月久生出銅綠的牌匾,也是不會讓人忽視的。
但這浔陽樓卻給余家帶來了恥辱。
余家的恥辱日在民二十五年(他們特別記住了這個年號,而不是照新的說法叫一九三六年)。那天,從廬山的軍官訓練團了來了幾位軍官。浔陽樓見的頭面人物甚多,來幾個有身份的人並不爲奇。但廬山軍官訓練團是蔣委員長
自當團長,陳誠當的副團長。來的這幾位氣度也很不凡,這對浔陽樓實在是一次有曆史意義的記錄。(浔陽樓再顯赫,畢竟茅房頭上的繡球。小地方的門頭再高,也高不過大地方的門檻去。)茶房(跑堂的)因此格外殷勤周到:請座,斟茶,上熱洋帕子,呈菜譜,點
不漏。那時候講究“一堂二菜”,生意的好壞,先不先取決堂上的功夫。不似如今的許多
營店面,服務人員的臉一張張幾近盾牌,仿佛自己是施主,顧客是乞食的。
軍官之一先點了“三鮮”。
“就一樣?”
“上了再說。”
很快就上菜了。氣騰騰冒著,油吱吱響著。
“就這個?”
軍官們很莊重地坐著。
“各位長官只管吩咐。”
茶房躬躬腰。
“就這個?”
軍官的話很金貴。
茶房是個極靈泛的人,眼珠子轉得飛快。卻仍是不解其意。
立刻就過來了堂頭(堂上負責人),一看桌面,立刻就說:
“就來,就來。”
很快又次第上了兩道“三鮮”:燒三鮮和燴三鮮。由堂頭自端上來。
原來“三鮮”有燒、燴、炒之別。上一道炒三鮮,自然不等于就是“三鮮”,白馬非馬麼。
“就這個?”
軍官們的臉上仍是沒有表情。
“請吩咐吧。”
堂頭臉上堆滿餡笑。
“這就是你們浔陽樓的三鮮?能否指點一二呢?”
“不敢。這是炒三鮮,用的是生、腰花、魚片;這是燒三鮮,用的是熟
、火
、海參;這是燴三鮮,用的是
丸……”
“行了。”軍官眼睛直盯著堂頭,“你們怕是有一點店大欺客吧。”
軍官生得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很儒雅,不像個軍人,倒像書生。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堂頭經的事多,心裏很緊張,臉上仍從容:“不會的,不會的。浔陽樓從來童叟無欺。況且是長官們。”
“那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魚片?海參又在哪裏?”
正理論著,余自悅老子慌慌張張地從裏間跑來,連連拱手:
“對不起,對不起,各位請海涵。真是太不巧了,恰好店裏缺貨,鱿魚、海參不湊手。海參就用魚肚代了,魚片本該用鱿魚的……”
“那事先爲何不說明?”
“怪我,怪我。我沒有向堂上交待。”
“貴姓?”
“免貴,姓余。”
“你就是余老板?”
“是的。”
“幸會。”
“莫客氣。”
余自悅老子小心地應酬著,讓幾位軍官換了一張桌子。
“今天我們幾個是給這位做壽。我們是慕名來的。”
“謝謝各位賞光,蒙各位擡舉,我下廚,獻個醜,請各位見笑。”
“那好,難得余老板有這樣的好意,這一回,壽星自己來點菜吧。”很儒雅的那位十分振奮。
“要得。”一個四川口音的軍官應聲說,“先來個‘炮打響牙城’。”
余自悅老子睜大眼睛看著那位四川口音者,等著下文。等了一會,見那個人也在看著他,才意識到那個人剛才報的是菜名:
“長官剛才點的是……”
“炮打響牙城。”四川口音很铿锵有力地又說了一遍。
“……”余自悅老子用力咽了一口。
“怎麼?”
“……能、能不能、請、請教一下呢?”余自悅老子鼻子開始發亮。
“請教?”四川口音尖聲笑起來,“我要的這道菜,在我們四川可是家常菜喲。你這裏到底是啥子名菜館麼?莫非我們走錯了地方?”說著他很失望地看看同僚,指住那個儒雅的軍官說:“你帶的啥子路麼?”
那個軍官緩緩站起來:
“余老板,你們浔陽樓門面上寫的可是‘笑納東南西北客’的啊。在這九江城裏,敢說八大菜系都來得一手的不就是你們浔陽樓麼?”
說話之間,先前一壺滾似的浔陽樓已經寂靜如廟宇。食客們都屏了聲息,來觀候這場官司如何著落。那年頭,自己帶只死蒼蠅來塞在菜裏,然後同店主鬧事的並不少見,但那多是潑皮地痞所爲。今天的這幾位都是堂而皇之的人,他們的要求也都是正當的,並不是尋釁。
余自悅老子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汗劈頭淋下。
“既然如此,余老板,我們不難爲你了。”很儒雅的那位向同來的幾位拱了拱手,“今天是兄弟冒失了。很對不往諸位,走吧。”
“不不,請留步……”
余自悅老子嗫嗫嚅嚅地嘟哝。
那時候余自悅的祖母還在。她渾身抖得篩糠一般站在旁邊看了半天,此刻竟顫巍巍地幾乎要跪下去。事情是無論如何無可挽回的了。幾位軍官很莊重地整了帽,很莊重地魚貫離開了桌子。那位很儒雅的軍官走在最後。經過余自悅老子身邊的時候,在他身邊很輕、卻讓周圍的人都聽得見地說:
“浔陽樓怕是要敗在你手上了吧。”
余自悅老子是個極要面子的人。第二天就摘了牌匾,接著就拍賣店面。“炮打響牙城”一炮就轟塌了矗立了幾十年的浔陽樓。
來接手的是後來的“綠楊村”老板陸傳賢。
陸傳賢原是余自悅祖父的徒弟。論起來,是余自悅老子的師兄弟。
那時候有兩種學徒:一種是“容師學徒”,徒弟從屬的是老板而不是師傅,師傅離店,學徒並不隨從,別人認的也只是招牌,稱作“某某店的徒弟”;一種是一敬師學徒一,徒弟從屬的是師傅而不是老板,師傅受雇,被辭或告退,徒弟隨之去留,一稱作“某某師傅的徒弟”。敬師學徒拜師的頭一年,賺的工錢全部歸師傅,第二年才能得到一小部分,第三年得一
。三年滿師後即可依身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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