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將軍鎮第9章 余自悅上一小節]的受了嘉獎。但很長時間,他心裏老大不踏實,打了好久的鼓。本來他一個生意人,做飯吃飯,別人爭天下,奪江山,風起雲湧,龍騰虎躍,與他何幹?站在黃鶴樓望翻船也就罷了,可是那一夜他那十袋面饅頭做得驚天動地,風頭是大了,後路卻沒有了。天有不測之風雲,共産成不成得了氣候,哪個曉得?顯見是有人在暗裏要扯他下
了。要不是有人點
,那個北方垮子怎麼能在快半夜的時候指名道姓地找到他門上來呢?
日子長了,余自悅的心才漸漸寬了下來,又漸漸證實了那個點的,沒有出他所料,正是綠楊村老板陸傳賢。
解放軍打聽到陸傳賢是當地餐館業同行工會會長去找他的時候,他歪在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他告訴解放軍去找副會長,走哪條路,拐幾個彎,何等門面等等,介紹得極其詳細。並且特別說明,余自悅老婆的白案是本地絕手,本地像她那樣的把式,決沒有第二個。找別人都怕解決不了問題,只有找余自悅夫婦。
陸傳賢話說得很絕,釘了釘子,還拐了腳。原是想陷余自悅于困境,然而世道卻不像陸傳賢估計的那麼悲觀。解放軍如風卷殘雲,天晴得很正很穩。余自悅建前就成了共産
的功臣,陸傳賢反而成全他了。
陸傳賢心裏酸溜溜,臉上還是嘻嘻笑。血氣方剛的余自悅一見到這張臉就作惡心,恨不得像捏面一樣捏一把。
余自悅長得矮矮挫挫,像個石礅,窄腦門,細眼睛,嘴大下巴闊,樣子很蠢。沒有事的時候,他總是耷眉合眼,別人都以爲他在打瞌睡。騎在自行車上,他也是這副樣子。不過,不管路上有多少人,只有別人撞他,他決不會撞別人。有一回,他騎車從集市上過,繞過了一個大籮筐,沒有想到籮筐那邊一個鄉下小女孩在地上鋪了塊布,布上放了好幾堆蛋。刹車是來不及了,他也就直接騎過去。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到頭卻發現是一場虛驚:余自悅的車輪從幾堆蛋中的窄縫中虬曲繞過,除了在那塊布上留下車胎印子,一個蛋也沒有撞破。
別人後來就曉得,他打瞌睡的時候,正是打各種主意的時候。他整天打瞌睡,也就整天在打各種主意。他眼睛閉著,卻比睜著眼睛的人還看得清楚。
余家的家業和技藝,在他手上是大大地發展著。
他改了許多祖傳的老規老製:九華飯莊在本地頭一個實行先吃後付賬;把一貫的五成利改爲三成利。很放得開。
他不自大,不關起房門看老婆。有過路的同行或是精于此道的食客,只要被他察出,他都主動上前討教,甚至千方百計地把人弄到竈上示範,並不怕影響自己的聲譽。那道置浔陽樓于死地的所謂“炮打響牙城”,他很快就弄清了原是極簡易的貨:宰
十只,以脯肉做丸,灌入
頸皮筒中。先用佐料漬過,再用滾油來過,然後用文火爆出。吃時後一丸打前一丸。如此而已。在余自悅這裏,九華飯莊的菜譜,比浔陽樓擴大了幾近一倍。
他還善于發明。此地飲食業五十年代初就有了冷庫,那就是余自悅自己製造的土冷庫:砌個石池,其中放滿冰塊。比起挖井(那時候一般利用深井保鮮冷藏)和用凍粉之類作湯包餡料便當得多,味道無疑也好得多。
到了新社會,年紀輕輕的余自悅又因爲有功而十分的吃香。
這就難免惹起同行妒嫉。最妒嫉的自然是陸傳賢。
解放之初,城裏面當年凡跟共産爲敵的達官貴人跑的跑了,提的捉了,殺的殺了。爲政策所寬容的有錢人也大都做了縮頭烏
。新上臺的共産
大小幹部實行的是供給製,絕少有人上館子奢侈。像綠楊村、九華飯莊這樣的上等餐館,生意一時便見清淡。
綠楊村幹脆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是開門營業,也只是弄個二流師傅應付著,哪個也見不到陸傳賢的照面影。開會(那時會很多)只要能捱他就盡量捱著不到,不是“病得爬不起來”,就是“走人家了”,不在屋裏。實在捱不過,他來了,卻奄奄的像發了鴉片煙瘾,一張臉牙疼似地蹙著,像曬幹了的棗子。一開口,先是慷慨激昂地談一通認識:共産如何如何英明偉大,他們自該如何如何效力報答。等說到實際問題,比如捐獻、納稅的時候,便一疊聲地叫苦連天,仿佛不是他該捐獻、該納稅,倒是愛民如子的政府該給他救濟。
這時候,余自悅就在一邊打著瞌睡。但是陸傳賢在他眼裏就好像一絲不挂。他甚至看得清陸傳賢說話間咽下去的一口痰怎樣從喉嚨流進胃裏,又怎樣從胃裏流進了某一截腸子。陸傳賢無非靠的兩手:一手叫苦叫窮;一手私底下打他余自悅的報告,把九華飯莊的營業額跟吹豬尿泡一樣吹起來。他連陸傳賢打幾回報告,一回用了幾張紙都估得出來。但他不動聲。犯不著。
輪到他表態,他說得很簡單,只亮出幾個數字:比如,給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他出多少錢;這個月或這個季度他交多少稅等。這些數字常常使滿座驚訝,讓同行的牙縫像蛇一樣抽涼氣。陸傳賢則給他對照得臉發青,像霜打蔫了。
應當承認,那時候的政府工作人員,有些人熱情很高,卻經驗不足。余自悅報的數越高,下一次核定稅收的時候,數額也就提得越高。加上陸傳賢不斷讓人匿名揭他的底,幾個年輕的稅務員就更覺得心裏有數。余自悅也就聽任漲船高,從不皺眉,也不申述實情。稅是按月抽一次;每季又將三個月的數累計起來抽一次;每半年又將兩個季度的數累計起來抽一次。爬梯子一樣越爬越高。余自悅每次都爽爽快快,而且每次自報的數額都比上次增加。輕松得就像馬戲團變魔術的一樣。兩年之後,他變賣盡了余家祖傳的幾乎全部家當,一應銀、銅、錫、鋁餐具,老婆陪嫁的細軟,直至兒子脖子上的金絲箍兒,都一律沒有留下。九華飯莊宣告破産,只剩下一幢空屋殼子。
余自悅等于自己拆了自己的臺。但是他拆得心甘情願。他有他的想法。當時九江城有一個先前開紗廠的資本家把所有的産業都無償獻給政府,結果做了副市長。這個副市長是統戰對象。余自悅要比他做得更徹底,要做無産階級,那是依靠對象。
不過,他想徹底,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別人並不那麼徹底地相信他的徹底:余家淵源深遠,豈是一兩年能倒賣幹淨的?哪個曉得九華飯莊夾牆裏、地窖下埋了多少家私?余自悅只怕拔的是九牛一毛呢。
余自悅聽了這些風言風語,也曉得陸傳賢怎樣作祟,並不辯,依舊打他的瞌睡。
冬天的一個刮大風的夜晚,九華飯莊(其實已不是飯莊了,只是余自悅一家的居所)忽然起了火。鼓噪著來救火的人,……
將軍鎮第9章 余自悅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