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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的淮河》第四章

第2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流淚的淮河第四章上一小節]他們不願意離開寶塔集!但是有一點他們又深信不疑:決定權不在他們自己手裏。艾書記說要把寶塔集的大街變成良田,他是有這樣的權力的。這一點也不難,只要他命令人們把街上的石條一塊一塊地揭掉,就沒有人敢不揭,就像他叫寶塔倒,寶塔就倒了一樣。而且揭石條要比拆塔容易得多,宋明時代鋪下的石條已經七撬八裂了,底下也沒有埋著高僧的屍骨。

  寶塔集人犯難了,是等著街上的石條揭掉之後再走呢?還是踩著尚未揭去的石條走向共産主義的道路?

  寶塔集人沈默了很久。那些天,連大傻子的“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的叫聲都讓他們感到煩躁了。他們原來是很喜歡聽那聲音的。敢情大傻子不怕,在集上是光棍兒一條,下了鄉還是光棍兒一條,所以才叫得這麼得意。什麼熱的油果兒?出鍋這麼久的油果兒還會是熱的?這孩子什麼時候學會說謊了?

  艾書記啊,你有什麼辦法打破寶塔集人的沈默呢?

二十三

  艾書記找到了錢三文。他要錢三文來爲寶塔集人現身說法,證明下放農村是絕對美好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寶塔集人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下放農村了,爲什麼不在以前的下放戶中尋找一個榜樣呢?

  錢三文原是說書藝人,靠一張嘴,一把扇子,一塊驚堂木在寶塔集混了半輩子,而且混得很有名氣。據說,錢三文原來是世家子弟,讀過不少書,但後來一家人都敗在鴉片煙槍底下。錢三文年紀輕輕時就成了大煙鬼。爲了糊口。他不得不走上說書的路。他說書說得好,我小時候就和玉兒一起聽他說過《三guo》、《shui浒》和《封神演義》,還有《施公案》和《彭公案》。真抓人啊!別看他長得像個痨病鬼,竹竿似的身ti沒有一chu是穩當的,腰、tui、脖子都像松了的彈簧一樣撐不起來,一動三搖晃,可是說起書來,他就有了精神,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驚堂木一拍,“各位聽客”一叫,長著雙眼皮的突出的大眼一瞪,他竟顯得十分風采!話像連珠炮一樣地噴出來,she頭轉得比機器還要快。

  可是“大躍進”使錢三文失了業,人們忙著各種各樣的躍進去了,沒有聽他瞎胡吹。正好當時要下放一部分城鎮人口“支援農業大躍進”,理所當然地輪上了錢三文。如今錢三文是個“老下放戶”了,誰也不曾打聽過,他下放以後的日子過得怎麼樣,至多是在他來趕集的時候隨便問問:過得不賴吧?他想跟人家講幾句,人家早把頭扭過去,忙自己的事了。他這才懂得集上人“半邊臉”是什麼意思,如今自己是“鄉下人”了啊!可是今天他被選來當典型了,要他來教育那些過去幾年冷淡了他的集上人了,真比叫他重新說書還叫他激動。而集上人,就只有驚奇的份兒。

  錢三文的報告,真是沒說的。不用講稿,口惹懸河,嘩嘩嘩地直往下流,流出來的都是下放農村以後的幸福和歡樂。他把農村生活描繪得真比天堂還要美,夏天,可以在樹蔭下乘涼,喝冰涼的井shui——比冰淇淋還涼;冬天呢,烤著火,嗑著瓜子,臘肉挂在山牆上,想吃哪塊吃哪塊。最後,他還念了幾句落場詩:

  衆位鄉qin,老少爺們!若問我講的當真?當真。不

  假?不假。有詩爲證:下放勞動真榮光,吃得飽來睡得

  香,春夏秋冬勤耕作,共産主義萬年長。

  錢三文念完詩猛咽了兩下口shui,把大家引笑了,有人還忘情地叫了一聲“好!”以爲又在聽錢三文說書了。可是艾書記的話馬上把他們拉回到現實世界裏:

  如果我艾某人會騙你們,錢三文不會騙你們吧?錢三文你們總該信得過,我們寶塔集的藝術家嘛!他們老夫老妻,勞動力不算太強,還能過得這麼好,你們的勞動力比他強多了,肯定會更好。散會以後,希望大家回去好好考慮考慮,開個家庭會商量商量。明天開始報名!希望明天公社革委會門庭若市。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早報名比晚報名好!下放是自願的,可是爲了革命的整ti利益,自願也要和強迫相結合。

  說這些話的時候,艾書記的笑容仍然是燦爛的,太陽又照在他臉上了,可是聽的人心裏卻都哆嗦了一下。寶塔集懂得“強迫和自願相結合”的含意。大躍進時爲了叫你吃食堂就扒你的鍋竈,爲了大煉鋼鐵就把你家的所有鐵器都砸碎扔進煉鐵爐裏……

  錢三文被艾書記帶走了,公社要招待這位“典型”吃飯。錢三文迎著太陽滿臉喜氣,艾書記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了!而需要考慮的人們卻一個個愁眉苦臉地走回家去,太陽照著他們的脊梁。

  顧維舜待一家人一回到家,就立即主持開了個家庭會,說:艾書記話裏有殺氣,你們沒聽出來嗎?我們得拿個主意,是去還是不去?

  舍兒在他大伯家養了幾個月的病,對農村生活是了解的,所以開口就罵錢三文吹牛,老不死的是討巧賣乖混飯吃!但是舍兒又說,錢三文說的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鄉下的日子清靜。在鄉下可以啥事都不管,只管自己。所以,我願意下鄉!我討厭寶塔集!

  顧維舜看看兒子。他對錢三文的報告根本不感興趣,他說,說書的人到什麼時候都是說書的。把死的說活,再把活的說死,這就是說書人的本事,聽他那一套?我怕的是農村不論是好是壞,我們都得去。不自願就要強迫,我們還能等人家攆嗎?艾書記這個人,如今真是覺悟提高了,上面說啥,他就辦啥,而且辦得又快又好

  玉兒ma不贊成兒子和丈夫,他說:強迫也好,自願也好,爲什麼一定會輪上我們?我們的老大兩口子也算下放的吧?老三不是離開寶塔集以後死的?事不過三嘛!再說,我們祖祖輩輩都沒種過地,不會幹農活,在鄉下怎麼養活自己?還有幾個孩子的事,一下鄉不是更難辦了?

  玉兒ma說的確有道理,那時候,顧家的幾個兒女一個個都面臨著難以解決的問題。

  首先是舍兒到了訂婚的年紀。舍兒在大伯家養病時,自己看中了一個鄉下閨女。玉兒ma本來不願意,嫌鄉下閨女沒家教,當不好媳婦,但是舍兒大病初愈,她不敢和兒子拗勁兒,後來看到那閨女長得不錯,xing格也溫和,不像集上的閨女瘋瘋勢勢的,她也中意了。那閨女一心盼著過集上生活,如今下放到農村去,還願意不願意?要是這件事蹬了,舍兒還能不能找到對象呢?

  其次是德兒。德兒結婚以後戶口並沒有遷到夫家去,這是玉兒ma的主意。玉兒ma想給閨女在集上留個根兒,將來有了孩子,戶口也可以報在集上。一下放,德兒就沒了這個根兒,就要一輩子老死鄉下了。

  玉兒也遇到麻煩了。她下了“五·七幹校”,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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