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流淚的淮河第四章上一小節]聽,實際上也是下放農村勞動去了。一個人帶著孩子下鄉不容易,所以她把女兒迎波送到寶塔集來了。今年迎波正好到了上學的年紀,下了鄉上學的事怎麼辦呢?鄉下當然也有學校,可是那是啥學校!迎波是上海人啊!
怎麼能撂下這些問題不管,一拍屁就下鄉去呢?玉兒
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她勸丈夫說:你只管沈得住氣,不要那邊一敲鍾,你這邊就下跪。上一回永繼貼大家報的時候你聽了我的話,不是過來了?你一定說永繼他們看到照片了,結果照片還是在自己家裏。你要是去交代了呢?不又背上了一口黑鍋?哪一回運動都是開始的時候又打雷又下雨,搞著搞著就沒勁兒了。他動員他的,咱只管給他兩個耳朵,聽著就是了!
可是顧維舜害怕,說這是僥幸心理。就算別人能挺過去,我們也挺不過去,我身上有汙點啊!他說。
你有汙點!你滿身汙泥!我沒有!我幹幹淨淨的!要去你一個人自己去!我留在集上領孩子!玉兒生起氣來。
你吃啥?顧維舜問妻子。
我替人家縫服,我有手藝。玉兒
說。
政府不會讓你幹的,那是資本主義道路。顧維舜說。
我不管它是啥主義,我要吃飯!我沒犯該餓死的罪!玉兒說。
顧維舜著起急來,他說好吧!我一個人下去!累死也好,餓死也好,總比叫人家抽著屁往下攆好!這個寶塔集我也蹲夠了!這麼多年,哪一年安生過?下了鄉,我說不定還能多活十年!
你上哪去?玉兒見丈夫往外走,就問。
報名去。顧維舜說。
明天才開始呢,你嚇唬誰?玉兒說。
玉兒哪裏想到,顧維舜真的報名去了,而且不是給他一個人報名,是給全家人報了名了。他當然是第一。所以,當天下午艾書記就帶著人,敲鑼打鼓地給顧家送來了喜報。
當喜報送到門口時,玉兒和舍兒都還蒙在鼓裏。喜報由“假老婆”拿著,他現在是寶塔集革委會的群衆代表,正式的“官兒”了。他今天笑得特別甜蜜,竟然叫起玉兒
“二先生娘子”了:
二先生娘子!你們一家人真光榮啊!寶塔集第一份兒!艾書記說了,一定給你們安排在最好的生産隊!
玉兒看著丈夫,他臉上正挂著謙恭的笑,聽艾書記說話呢!她真恨不得抓過他來,扇他一巴掌,再吐他一臉!可是她還是忍住了,這一輩子,她從來只在家裏耍威風,從不在別人面前讓丈夫過不去。現在,她只能拿外孫女煞氣。小迎波不知好歹,歡天喜地地去接喜報,還唱什麼“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幹裏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
的話”!她氣哼哼地朝小迎波頭上拍了一下:哪有你的事,美得像個花棒槌!將來有你哭的時候!
迎波不知道爲什麼捱打,只知道哭,她姥爺去哄她,要接過她手裏的喜報,她不肯,祖孫倆一扯,把喜報扯成了兩半。
這一下顧維舜慌了手腳,他竟敢當衆斥責起玉兒來了:還不快去找漿糊把喜報貼在門匕!玉兒
也竟然聽了。
可是等送喜報的人一走,玉兒把大門一關,就要起威風來了。她往椅子上一坐,又拍桌子又哭叫,還罵起顧維舜來:老砍頭的!我在你眼裏算不算個人?你爲啥代表我?你去,去把我的名字抹掉!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隨便玉兒怎麼罵,顧維舜就是不言語。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下來。他了解玉兒
,她不會去把自己的名字抹掉的。他常常向別人誇獎自己的妻子:厲害是厲害,可是講理。
顧維舜報了名之後,艾書記有了“突破口”,便調動了所有的力量,逐家逐戶地動員了,他說,古時候打仗講士氣,戰士們聽鼓聲,一而作,再而衰,三而竭。我們要趁熱打鐵,一鼓作氣。他原打算把顧維舜也樹成典型,讓他說說一家人是怎麼想通的。可是顧維舜把自己身上的“汙點”—一向他展示以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采用“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各個突破”。
派到我家來作動員工作的是“假老婆”。雖然細想起來“假老婆”也沒做過什麼大壞事,可是我的父母就是討厭他。所以,“假老婆”還沒開口,我父就說:別白費唾沫了,反正我不去。“假老婆”說:艾書記講,要把“底牌”亮給大家,寶塔集今後不再是集了。大家都得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請著不走打著走。我父
說:你請我也不走,打我也不走。我們沒有兒子,幾個閨女都嫁了出去,叫我們老兩口下鄉喝西北風去?“假老婆”叫父
爲周純一和高凡想想,不要給他們加罪了。父
說:一人作事一人當。他們有罪我沒罪。他們不能給我們養老,我們爲啥要給他們背黑鍋?
話雖這麼說,父到底有些猶豫。這麼硬頂著,會不會給兩個女婿加罪呢?他偷偷地找我們商量來了。
我和高凡一致認爲:不能去!我們叫父到寶塔集上宣布,和兩個女兒
離關系。父
說:哪能那麼做!那不把老幾輩的人都丟盡了?我不能幹這種無情的事兒。高凡說:爸,你別迂。啥是有情啥是無情,躲得過去就好。我們住在鄉下多少年了,鄉下是啥樣還不清楚嗎?說得好聽,農村需要城裏人來支援,實際上農村自己的人都養不活了。就是需要人,也不需要你們這些七老八十的人呀!
父說,是啊,真不懂上頭爲啥要這麼幹。誰不知道故土難離的道理?我隨爺爺從湖北遷到寶塔集來,兩輩人剃頭,才掙下一點錢,開了個雜貨鋪,哪是容易的!合作化那陣子,我就不樂意,自己的店怎麼成了大家的?可是那些東西還在,我還有一份兒,還能看得見,摸得著,心裏還好過一點兒。一下放,不是啥都成了人家的?這不就像地主一樣被沒收了財産嗎?
高凡說:你當然不明白,爸。這叫變相失業。這幾年搞運動把家越搞越窮,城裏養活不了那麼多人,就把包袱往農村裏甩。可惜農民不懂,不知道這是對他們的剝奪。他們已經窮得吃不飽了,還叫他們養活城裏人。一碗稀飯兩人喝,熬吧!
父打我們家裏回去就裝病不出門了。有人來叫門也不應。不過,艾書記也沒有再派人來逼迫我的父母。一天“假老婆”在街上碰到我母
,煞有介事地把她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你們別怕了!艾書記說了話了,說他們老兩口也確實有難
,毛主席說下放勞動要把“老弱病殘”除外嘛!你們算老弱病殘了!
報名的人已經幾百戶了,可是沒有一戶動身的。大家都在觀望著,推搪著,不肯馬上辦妥戶口遷移手續。艾書記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他把那些已經報了名的人集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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