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13節上一小節]可愛,還是說她也可愛,只是不如憾憾可愛?怎麼解釋都不好。算了,還是不解釋的好。隨她怎麼去理解吧。
“我該回去了!”她說。
“好吧!”我回答,並立即站了起來。她來的目的已經清楚了:代表組織對我表示關懷。偶然流露出一點感情的火星,這只是曆史的陳迹吧!我希望她走。她能夠平靜地對待我,我也能平靜地對待她。
可是她卻又不走了,從袋裏掏出一封信來交給我:“差一點忘了,吳春給我們大家來了一封信。還記得他嗎?畢業後分到西藏去的,綽號叫‘大姑娘’。”
我接過信,一張白淨、腼腆,常常用一雙大眼睛說話的臉立即在腦際浮現出來。
“你們這些酸秀才!早把酒家忘了吧?俺可是常常挂念你們。多備些酒肉。灑家愛的是酒,好的是肉。哈哈!”
“哈哈!”我仿佛看見那張白淨、腼腆的臉變成了一張粗犷的大漢的臉,那一雙會說話的、帶有夢幻彩的眼睛變成了一張大咬大嚼的闊嘴。我忍不住笑了。孫悅也笑了。
“這個吳春,變化太大了!”她說。
“我們都在變,不可能不變。由一個個‘人’的毛胚變成了一個個真正的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又走出不同的路。每一條路上都有人,每一個人身後都有路。路有曲折迂回,人有升沈進退。路與路會交錯,人與人會相撞。這就是生活。”
我這一段話把孫悅逗樂了。她嘻嘻笑著說:“你像個玄學家!”
我也笑著說:“玄嗎?我卻覺得很實在。要不,我再一句一句給你注釋?”她立即搖搖頭說:“我能懂。”我便不作解釋,努力尋找一個新的話題。她卻占先了。
“老何,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好好地談談。可是我缺乏足夠的勇氣。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談清自己的想法。”
我緊張起來。今天她來就是爲了同我把事情談清楚嗎?又是怎麼個清楚法呢?我等待。
“我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混亂過。很多過去不敢想也不會想的東西,現在整天盤旋在我的腦子裏,趕也趕不走。我心裏很不安。”
噢,談這個。我又失望又輕松。她的思想混亂,我看得出來。這有什麼不安的?思想混亂並不都是壞事。人的思想也如社會一樣,一亂一治,大亂大治。社會動亂過後,人們的思想也會動蕩混亂一陣子。這很自然。一方面,社會動亂爲人們的思考提供了豐富的感知識。另一方面,只有當人們平靜下來以後才可能思考以往走過的路。孫悅也是這樣嗎?
“孫悅,一個人的思想如果一輩子都不曾混亂過,那就只能說明他不曾認真地生活過和思索過。或者是白癡。”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的思想混亂得可怕。”
“怎麼個可怕法呢?我倒想聽聽。”
“我也說不清呀,老何!‘四人幫’在臺上的時候,我感到痛苦。焦慮,天天盼望他們垮臺。他們終于垮臺了。我和千千萬萬的人群一起湧上大街,歡呼,歌唱。看著工人揚起碩大的鼓槌,我止不住熱淚往外流,我覺得那鼓槌就敲擊在我的心上。嚴冬過去了。春天來到了。我沈浸在熱烈的氣氛中,什麼都不假思索。”
“可是興奮的情緒不久就過去了。我開始思索過去所經曆的一切,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痛苦的不僅是十年動亂的結果,更是它的原因。而且,結果和原因在今天的現實中也都依然存在著呀!我一個人偷偷地哭。好像受了傷,又好像受了騙。每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憾憾睡著了的時候,我都要問自己:你看到了什麼?你想到了什麼?你的信仰動搖了嗎?你的追求幻滅了嗎?啊,真可怕呀,老何!”
她又哭了。讓她哭吧,讓她哭吧!假使她不曾虔誠地信仰過,假使她不曾熱烈地追求過,假使她不曾認真地思索過,她是不會哭的!只有淺薄的人才會認爲勝利帶來的只是喜悅。不!勝利也常常給人帶來痛苦。這滋味,我也驗過,那是當我認識到自己被冤枉了的時候……
我對孫悅的痛苦感到欣慰。
“總之,我覺得突然有一只手抽去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主要的支柱啊!我像賈寶玉失去了通靈寶玉一樣,心裏沒了主宰……”她擦擦眼淚,又對我說了這兩句話。
“你煩躁不安,心神不甯,到尋找。但是,要麼你什麼也尋找不到,要麼你懷疑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塊沒有靈
的普通石頭。對不對?”我問。
她有點吃驚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這很正常啊,孫悅!”我說。我很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終于沒有握。我把手伸進自己的袋裏,想掏旱煙袋。沒有。我記起來了,憾憾對我說:“煙袋被
扣押了!”算了,我把雙手緊握著,放在自己的
前。兩眼望著地,不去看她。她爲什麼“扣押”我的旱煙袋呢?
“給你!”她遞過煙袋輕聲說,“還是不抽吧!”
旱煙袋!我的旱煙袋!她怎麼知道我是想抽煙呢?我接過來,仔細地看著。煙袋杆的玉石嘴洗刷得幹幹淨淨。煙荷包換了一只,也是鄉下的土藍布縫的。我明白她爲什麼“扣押”我的旱煙袋了!她不會愛許恒忠!通往愛情的軌道馬上就鋪到我面前了,可我還在猜疑。老同學在一起談談心、吃吃飯,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我忍不住往她的身邊靠一靠。她有點吃驚,瞥了我一眼,臉微微有點紅。
“孫悅!”我輕聲叫著,伸出手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把眼睛對著我,汪汪,亮晶晶的。
我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啊,孫悅!
“這土藍布你是從哪裏弄到的?”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爲什麼問這個?我要說的,可不是這個啊!
她笑了。笑我的笨拙吧?
“沒聽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嗎?”她低聲地回答我,把她的手從我的手邊拿開了。
“孫悅!”我又叫了一聲。我覺得這樣叫她也是一種幸福。她把臉轉向我,等著我的話。我小心地把煙荷包纏在煙杆上,交給她:“我戒煙了,這個就放在你那裏吧!”她伸手接了過去,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多麼美麗!充滿柔情,充滿幻想。孫悅呀孫悅,你記得不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日記上寫過的一句話?
“此時此刻,我多麼想吻你那一雙眼睛,會說話的眼睛啊!”
今天我又要說這句話了,但是不用聲音用眼睛。
她懂了。她的身子顫栗了一下,挪了挪位置,離我遠了一點。
“我的變化也很大吧?”她問,聲音很柔和。我朝她點點頭。
“你說我這樣很正常?”她又問,聲音更爲柔和了……
人啊,人!第13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