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悅: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去找他,就和他談這樣的事!
“荊夫,你的那本《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書不能出啦,這是委的決定……”他會怎麼想、怎麼說呢?他受得了這樣的精神打擊嗎?要知道,他不是爲了名成利就才寫書的。他寫的是他二十年來在人生道路上的
會,他爲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標。
由于自尊心的緣故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情況。可是我了解一切。我有兩個“義務情報員”:一個是許恒忠,他常常建議我勸勸何荊夫,不要做這類冒險的事。“這些年的鬥爭情況老何已經隔膜了,他在憑著一熱情瞎闖呢!我看透了,既有變過來的時候,也就有變過去的時候。”還有一個,就是小說家了。這人平時並不活躍,但卻是我們同學中的“消息靈通人士”,對文藝、出版界的情況特別熟悉。他常常把出版社關于這本書的爭論、反映告訴我。書稿發排的時候,他興奮地跑到我這裏說:“孫悅,今天請我吃杯黃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書就要出來了一樣。他感慨地說:“我缺乏老何那樣的勇氣,這一輩子只能這樣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
的奧勃洛莫夫了。也許是因爲我一直沒有失去安甯的眠
的緣故吧?文窮而後工,古今皆然。我還是窮一點好。可是我又怕窮的滋味。”我給他喝了酒,但著實笑了他一通。我在高興的時候喜歡和人家開玩笑,有時還會促狹。
可是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出版社已經決定出版的書,一個大學的委書記可以卡住不讓出。還講不講法律,講不講原則了呢?
“這一關我們不能不把!而且,我們這樣做也是對何荊夫的愛護。他不應該忘乎所以,以爲現在什麼修正主義的貨都可以拿出來了。”
奚流在委會上是這樣說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者。然而,在會上提出問題的卻是遊若
。在
委擴大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叫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個問題想提請
委研究。系總支書記們不一定都參加了。中文系的孫悅同志可以一道參加研究。”奚流立即點頭答應,連問都不問是什麼問題,有沒有必要在
委會上研究?這還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當然留下參加這個我事先毫無准備的問題討論會。討論一開始,遊若就拿出一份複寫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彙報他所發現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中的修正主義觀點。
“最大的、最危險的修正主義觀點是他認爲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不是矛盾的,而是相通的。這就閹割了馬克思主義的靈魂——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他說。但是,他不願意詳細地說一說,作者爲什麼說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是相通的,作者所說的人道主義是什麼內容。而我是知道的。荊夫講的人道主義是要徹底地解放全人類。不但把人從階級剝削和壓迫中解放出來,而且從形形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來,從迷信中解放出來,從盲從中解放出來,並且越來越多地擺
動物
。他反對把階級鬥爭當作目的,反對誇大社會主義社會的階級鬥爭,導致對人民群衆的傷害和分裂。他認爲社會主義社會應有更廣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從物質上而且從精神上把每一個公民當作人,尊重他們的權利和個
。這難道不對嗎?可是遊若
認爲,這些統統是修正主義觀點:“問題是十分清楚的!所有這些觀點我們馬克思主義者都一再批判過。而且不是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確路線指引下進行的批判。”
我不知道邏輯還能不能成爲一種科學。因爲它是這麼簡單:十七年——文革——現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論。黑格爾活著,會招收多少中的弟子啊!
遊若發言的時候,白淨的面皮漲得通紅,光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奚流,奚流卻不看他。奚流輪流地審視著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最後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遊若講完,把材料疊好裝進
袋。奚流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向大家,平穩地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要出這本書。要不是遊若
同志從有關方面聽到消息,並主動討了一份校樣來看的話,這本書就出籠了。”是遊若
幹的嗎?我懷疑。這個人居然會發起一件事?
“孫悅同志!中文系總支是不是知道這本書呢?”
聽到奚流在問,我立即回答:“我是知道的。”
“爲什麼不過問?”奚流問。
“這是出版社的事,我們無權過問。何荊夫同志也有他的出版自由。”我回答。
奚流的顴骨向上聳了一下,他問委委員們:“是這樣嗎?那末我們就來討論一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不是要實行資産階級自由化?我們
還要不要領導?”
校河的今天多麼情啊!
至清則無魚。這河裏是無魚的。魚需要渾
,這是肯定的。人呢?也需要渾
嗎?明明是一池清
,非要投進石子、爛泥、雜草把它攪渾不可嗎?
委會裏資格最老的委員首先發言了。他的頭發白如麻絲。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眼睛是那麼真誠坦率。在那些動蕩的年月裏,我“保”過他,也曾經像女兒那樣在他面前傾訴過委屈。他總是安慰我:“你還年輕,經曆經曆有好
。”我多麼尊敬他!
“按照以前的慣例,出版社出書之前應該與作者的單位聯系一下,這樣我們大家都不至于被動。現在既然已經這樣了,就盡可能妥善地解決吧!作者還是個年輕人,說服教育爲主吧,勸他把稿子撤回來,改好再出書。我看這些觀點都是錯誤的。我們批判了多少次了。四二年延安整風的時候……”
我知道,他又要“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地談起批判人論和人道主義的來龍去脈了。文革中每次批判鬥爭他的會上,他都講四二年延安整風,與王實味等人的鬥爭。他總是用他那慈祥而坦率的眼睛望著“紅衛兵”們:“我沒有搞過修正主義。我接受了
的長期教育。自從延安整風……”“紅衛兵”說他是“臭表功”,罵他,侮辱他,嘲笑他。可是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有承認過自己是修正主義。我因此對他益加敬重。可是這兩年,我覺得跟他有了距離。生活在前進,他卻和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一個樣,就像這會議室裏的一個雕像,永遠放在那個地方,又永遠是那個姿勢。你可以欣賞他,但不能和它討論任何實際問題。“小孫啊,千萬要把穩舵。這種混亂的局面不會太長。我們
肯定要管的。四二年在延安……”我一聽到他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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