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4節上一小節]只不過學得虛僞了。”他一邊磕掉煙灰,一邊對我說。
我是變得虛僞了,不說真心話。老實人吃虧,這個真理連三歲的孩子都懂。虛僞和成熟相似,不細心的人分辨不出來。他分辨出來了,好。但我不必承認,也不必否認。不開口,讓他說吧!
“你大概最關心的是奚流會不會放過你吧?”他問。
對了,還有你何荊夫會不會放過我。但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自己呢?你自己放過你自己了嗎?我看不要去管別人放過不放過你。你自己應該抓住自己好好整一整。”他說。
“你是說奚流整我整得還不夠,是吧?”我忍不住問,流露了一點不滿。
“奚流整你是過分了。但你對自己又太客氣。所以你今天才這個樣子。你沒有想到過自己應該對人民、對曆史負責嗎?以前過去了,今後呢?”
真有意思。話倒是充滿了辯證法。我是應該好好整整自己,可是奚流呢?遊若呢?他們沒有錯誤,就是因爲他們沒檢討。傻于才整自己!再說,我有什麼資格對曆史負責?奚流總是在我頭上。再說,什麼叫曆史?我看全部曆史只寫著四個字:顛來倒去。過去我顛倒別人,如今我被別人顛倒。我算看透了。已經“倒懸”了,還要整自己?我的神經還正常。
但我沒有說話。讓他去說。
“你怎麼不說話?我說的不對?”他又裝煙了。
“對是對。可惜,我對曆史負責,曆史不對我負責。曆史對奚流、遊若更有情。”我說。
“曆史像一個格內向的人,並不輕易流露自己的真情實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它是公正的。”他說。
“很有詩意。”我笑笑說。
“詩是真實。”
“理想中的真實。”
“理想和現實只有一步之隔。”
“可是我們中人習慣于進一步、退兩步。”
“你”
他對我揚起煙袋,好像要敲我的腦袋,終于沒敲。他只是歎了一口氣,順下眼睛,傷心地說:“我不理解,爲什麼你只受到一點沖擊就變得這樣?哀莫大于心死呀!”
我的心動了,低聲地回答:“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所以,我也不理解,你怎麼會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現實對你的教訓還不夠嗎?我從別的同志那裏聽到不少你流的故事。我簡直不能想象,一個人怎麼能在那種環境裏活下來。我對你充滿敬意。但不能理解。”
他不再說話了。兩眼閃光,嘴緊閉,直挺挺地坐著。煙袋的火已快滅了,他也不去吸一口。
我突然發現,何荊夫是個美男子!看他那一雙眼睛,簡直是個謎。眼睛並不大。但黑白分明,晶瑩閃亮。當他把眼珠轉向你的時候,你會感到他是那樣坦率而又多情。你忍不住要向他打開心扉。他的棱角分明的方臉,因爲長期流鍍上一層古銅
,還有那高直而略微嫌大的鼻子,都給人
俗而曠達的感覺。同事們都誇我眉清目秀,可是與他相比,我會顯得多麼纖弱和卑微啊!孫悅會發現何荊夫的美嗎?
何荊夫嗓子裏咳了兩聲,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激動。他想到一些什麼了呢?我正想問,又有人敲門。何荊夫走過去開門,孫悅提著一個書包走進來,一進門就從包裏掏出一雙鞋,是小鲲的。我看看孫悅,又看看何荊夫,臉竟紅了。見鬼,臉紅什麼呢?
我了解何荊夫對孫悅的感情。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們之間的關系如何,我不了解。照我看,他們之間的距離比我與孫悅的距離還要遠。孫悅已經不那麼漫了。她和我一樣,學起女紅來了。鞋子做得蠻像樣。
孫悅放下鞋子就要走,我不想挽留。何荊夫卻叫住了她:“總支書記同志,坐下吧!聽聽我這個剛剛恢複籍的
員談談自己的思想。我們應該互相了解,對嗎?”
真有意思,語氣裏是嘲諷,眼神卻是懇求。孫悅坐下了,我奉上一杯茶。
何荊夫開始說話,看著孫悅。孫悅把頭低了下來。
“剛才老許說我一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話可不確。不錯,我剛滿十八歲就入了,有了信仰和理想。不過事後想想,那時的理想和信仰都帶有盲目
。因爲無論是對社會還是對理論都沒有認真研究過。像近視眼有假
的一樣,理想和信仰也有假
的,會發生變化的。”
“我不是一個自信心很強的人。五七年受了分以後,我也懷疑自己錯了。而且,我所熱愛的人也認爲我錯了,我不能不考慮考慮。我想好好地認識錯誤,改正錯誤,所以開始認真讀馬列主義著作。讀書和在下層人民中的生活實踐,使我懂得,我沒有錯。這樣,我才有了一點把握和信心。我相信總有一天,
會來糾正這個錯誤,奚流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是這個信念和生存的慾望一起支持著我,使我度過了漫長和艱難的歲月。但是有一天,我的這個信念動搖了。我想到死……”
孫悅把頭擡起來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兩聲。他一激動就咳嗽。他鎮靜了自己,向我們講了他在流中的一個故事。
流的故事
那一年,我在長城邊上搭上了一個馬車運輸隊。因爲我剛剛用血汗錢買了一匹馬和一輛車。馬是劣的,所以價錢便宜些。
我喜歡長城。當我第一次從“天下第一關”登上最高的烽火臺時,我立即忘記了我是流到這裏來的。長城上的每一塊磚,都好像是一個人。蜿蜒無盡的長城,好像浩浩蕩蕩的隊伍。我就是前來投軍的一個新兵。烽火臺上幾乎每一塊石頭上都刻上許多人的名字。都是遊客們刻下的。爲什麼要把名字刻在這裏?爲了出名嗎?這裏可沒有什麼名可出的。我想他們也都像我一樣,是來報名投軍的。石頭就是我們的花名冊。不過,我沒有把名字刻在石頭上。我是用真身代替名字的。一有空,我就往長城上攀,從不中斷。我准備在這裏過一輩子,死了,就葬在長城腳下。
我們的運輸隊和我們的人一樣,是“黑”的。你們自然不知道,在我們的正常的社會之外,還有形形的“黑社會”,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人:個
勞動者,失業者,由于種種原因被社會抛棄的人,當然還有一心要賺錢的人。我們必須組成一個行幫,不然的話,找不到工作,買不到糧票和布票。行幫總要有首領。我從來沒做過首領。我不願意。我一直學不會和各方面打交道。沒到過這樣的行幫,你就不可能認識它是一個怎樣的怪胎。再沒有比這個社會怪胎更不穩定的了。誰也不了解誰,誰也不照顧誰。組織起來爲賺錢,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也只有錢。行幫的頭目多是地頭蛇一類的人物,他們可以包攬到生意,並爲我們取得合法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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