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生問題發端理學之地位上一小節],絕非心本之學,尤絕非侈談喜怒哀樂未發之前者,所可奉爲宗也。
《中庸》章末極言誠。所謂誠,固《孟子》所謂反身而誠之訓,然《中庸》言之侈甚矣: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自誠明,謂之,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能盡其
則能盡人之
,能盡人之
則能盡物之
,能盡物之
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中庸》成書遠在《孟子》之後,其首尾大暢玄風,雖兼采外物內我兩派之說,終以內我派之立點爲上風,是蓋由于孟子之後,反對之說有力,而漢儒好混合兩極端以爲系統也。其曰“誠者天之道”,猶雲上乘也,曰“誠之者人之道”,猶雲下乘也。曰“誠則明明則誠”,猶雲殊途而同歸也,曰“自誠明謂之,自明誠謂之教”,亦示上下
之別也。其曰,“天下之至誠”也,由己
以及人
,由人
以及物
,其自內而外之塗術可知矣。故如以此言論宋儒,則程叔子朱文公之學皆“自明誠謂之教”者也。此義可于朱子《補大學格物章》識之。
朱子之《補大學格物章》,宋代以來經學中之大問題也。自今日思之,朱子所補似非作《大學》者之本心。然程朱之言遠于心學而近于物學,比《孟子》《樂記》《中庸》更可免于戴氏之譏者,轉可于錯誤中見之。《大學》原文雲,“……慾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鄭注雲,“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于善深,則來善物,其知于想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來也。”此解雖若上下文義不貫通,然實是格字之正訓,《詩》所謂“神之格思”,《書》所謂“格于上下”,皆此訓也。格又以正爲訓,《論語》所謂“有恥且格”,《孟子》所謂“格其君心之非”皆謂能正之也。從前一義,則格物應爲致物,從後一義,則格物應爲感物(王文成所用即此說)。若朱子所補者,周漢遺籍中無此一訓。上文有“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一言,似朱子所補皆敷陳此義者,然此語與格字不相涉,《大學》作者心中所謂格物究竟與此語有涉否,未可知也。漢儒著論好鋪陳,一如其作詞賦,後人以邏輯之嚴義格之,自有不易解。程朱致誤之由來在于此。朱子將此語移之下方,複補其說雲:
右傳之五章,蓋釋格物致知之義,而今亡矣。間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曰: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慾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試看格物致知在《大學》之道之系統中居誠意正心之前,即等于謂是修道之發軌,朱子將此根本之地說得如此,則准以王學稱心學之例,朱學稱“物學”自無不可。(朱子之究心訓诂,名物,禮數,一如清代樸學家,“物學”之采極重。朱子門人及其支裔誠多舍此但講
命者。然東發深甯竟爲清代樸學之遠祖。此不磨之事實也。清代樸學家之最大貢獻,語學耳[兼訓诂音聲],至于經學中之大題,每得自宋儒,僞《古文尚書》其一也,其對于《詩經》一書之理解乃遠不如宋人。五十年後,人之量衡兩大部經解者,或覺其可傳者,未必如通志堂之多也。)朱子如此解格物,自非《孟子》之正傳,聰明之王文成豈肯將其放過?(見《傳習錄》。)然而朱子之誤釋古籍,正由其樂乎“即物而窮其理”,而非求塗路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也。清代樸學家之立場,豈非去朱子爲近,去孟子爲遠乎?
程朱之學兼受陸王及戴氏之正面攻擊者,爲其二層說。是說也,按之《孟子》之義,誠相去遠矣,若求其思想史上之地位,則是絕偉大之貢獻,上承孔子而詳其說,下括諸子而避其矛盾。蓋程朱一派之宗教觀及道德論皆以此點爲之基也。程伯子曰:(《遺書》卷一)
“生之謂”,
即氣,氣即
,生之謂也。人生氣禀,理有善惡,然不是
中元有此兩物相對而生也。
有自幼而惡,是氣禀自然也。善固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
也。蓋“生之謂
”,“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
時便已不是
也。凡人說
,只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
善是也。夫所謂繼之者善也者,猶
流而就下也皆
流也,有流而至海,終無所汙,此何煩人力之爲也?有流而未遠固已漸濁,有出而甚遠,方有所濁,有濁之多者,有濁之少者,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爲
也。如此則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則疾清,用力緩怠則遲清,及其清也,則卻只是元初
也。亦不是將清來換卻濁,亦不是取出濁來置在一隅也。
之清則
善之謂也。故不是善與惡在
中爲兩物相對,各自出來。此理,天命也。順而循之,則道也。循此而修之,各得其分,則教也。自天命以至于教,我無加損焉,此舜有天下而不與焉者也。
出于天,才出于氣。氣清則才清,氣濁則才濁。才則有善有不善,
則無不善。
朱子于此義複發明之雲:(《語類》四)
孟子言。只說得本然底,論才亦然。荀子只見得不好底,楊子又見得半上半下底。韓子所言卻是說得稍近。蓋荀楊說既不是,韓子看來,端的見有如此不同,故有三品之說,然惜其言之不盡,少得一個氣字耳。程子曰,“論
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
,不明”,蓋謂此也。
孟子未嘗說氣質之,程子論
,所以用功于名教者,以其發明氣質之
也。以氣質論,則凡言
不同者,皆冰釋矣。退之言
亦好,亦不知氣質之
耳。
道夫問,氣質之說始于何人?曰,此起于張程。某以爲極有功于聖門,有補于後學,讀之使人深有感于張程,前此未曾有人說到此。如韓退之原中說三品,說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說是氣質之
耳,
那裏有三品來?孟子說
善,但說得本源
,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之
,所以亦費分疏。請子說
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這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故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因舉橫渠“形而後有氣質之
,善反之,則天地之
存焉。故氣質之
,君子有弗
者焉。”又舉明道雲,“論
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
,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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