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下了一場雪。雪不大。一寸來厚。
天剛麻麻亮，紀
保就起來了。昨晚上他出門解手時，看見雪已經開始下了，就嘟囔：現在的天，這哪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嘛，說下就下了。他穿好
服，出門拿過木鍁、栽把（有木柄的大掃帚）扛在肩膀上，爬梯子上了房。
下雪掃房，這是青海農家的一項特殊工作。青海高原少雨，農家的住房均爲平頂泥封，沒有挂瓦的習慣。因爲房脊平而展，一面房頂就是一方曬糧曬柴草的好場地。天好的時候，老人們上房頂抽煙曬太陽，晾曬柴草。女人們閑了做針線，也喜歡上到房頂上，因爲牆連牆，房連房，他們就把劉家娘娘、馬家
的也喊上房來，圍一塊兒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聊天看風景。中午晚上主婦們做好了飯而男人還不回來，她們也上到房上喊：“尕保兒的阿大——喝來！”
內地人初進湟
谷地，看見這平頂房甚爲奇怪，就編一順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房頂上能賽跑。”這樣的房頂有許多好
，就一樣不好，愛漏。
夏天下完雨，待房頂上能站人不粘腳時，就得由人拉了專用的房碌碡來回將房土“骨碌骨碌”地滾壓瓷實。要不然，再來一場雨，那房非漏不可。冬天下了雪，在太陽沒出來以前就得把房頂上的雪掃幹淨，否則，太陽一出來，曬消了雪，雪就滲進房士，晚上再一凍，那房土便發虛了，任你如何置都要漏。唯一的辦法，就是揭了原有的房士重新上房泥，那又是一項費人費力的大工程。
“唰——唰——”紀保一裁把一栽把地掃。
不一會兒，各家的房頂上都出現了掃雪的人，他們邊掃邊大聲地談論著這場雪，大人小孩的嘴裏都在噴著熱氣。女人們開始燒早飯了，每家的煙囪裏又都冒出濃濃的煙來，一
的煙扶搖直上，最後結集在霍兒嶺，漸漸地，霍兒嶺就攔腰勒了一條淡藍
的帶子。于此同時，從各家各戶的廚房裏飄出了一陣陣焦洋芋的誘人的香味兒。
維
和維民一個人在掃院子裏的雪，一個在掃巷道裏的雪。紀保停下掃帚朝巷道裏喊：“維民，叫你哥哥掃，你燒早飯。”
“嗳。”維民答應著，進了院子。紀保看著兒子進了廚房，蓦地覺著心裏不是個滋味兒，家裏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就在這同時，他下定了決心，過兩天去巴罕裏，找他的老，把老小叔子的姑娘給維定下來。
當娘娘的疼她的侄子，罵紀保不會當老子，娃娃老大不小的了，連個媳婦也說不給。她物好了自己家小叔子的姑娘存兒，存兒雖然長得粗短了些，當老子的也沒讓她上學念下書，但人踏實，幹活不知道偷懶。一個姑娘家，有這些好就對了，莊稼人又不吃字兒過日子，念沒念過書的沒什麼。她就和她的弟
拉了話，人家也有結這門
的意向，便帶話給她的兄弟，帶了維去相。
紀保給兒子一說此話，維急了，說死也不去，問了半天爲什麼，他說他不要沒上過學的。當老子的一時
起，罵兒子：你有本事娶個大學生回家來放在堂間櫃上當娘娘供著！兒子一甩頭出門走了，氣得他拿起一個茶杯要摔又沒舍得。
這一年過去了，兒子也沒個動靜，他當老子的明白，這小子的脾氣雖然和他一樣強，可他沒有自己尋媳婦的本事。他本來想著讓這強小子熬兩年，讓他知道沒媳婦的苦，轉眼一想，算啦，家裏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也不和兒子一般見識，就想著找個便當的時間給兒子把這門定下來，再湊上些錢，最遲明年就娶過來。
對，吃早飯的時候就給維說，不去不成，啥事都由了他還行？紀保這樣想著，掃完房上的雪，拍拍自己的服，扛了木鍁、栽把就要下房，猛聽見一陣尖利又刺耳的豬叫聲。紀保心裏一驚：這是誰家，臘八過了才幾天，就宰豬？他側耳聽了半天，終于弄明白了豬叫的聲音來自成娃家。
成娃是神娘娘的螟蛉之子，是神娘娘從千戶營她娘家嫂子的懷裏抱來的。
神娘娘的哥哥家家境困難，養個母
不下蛋，可那嫂子卻是生育能手，兩年生三個，八年生了十一個娃娃，還沒有要停住的迹象。死了兩個，又把五個換了糧食，一個娃娃換一麻口袋雜面、兩背鬥洋芋。
神娘娘家是貧農出身，解放後翻身當了主人，沒有人剝削了，就是吃不飽肚子，是麻尼大莊的貧困救濟戶。想當年她從她嫂子的手裏抱成娃的時候，也說好的秋後裏給嫂子送去一麻口袋雜面，兩背鬥洋芋。到了秋後，神娘娘卻拿不出這些東西。嫂子翻了臉，攆到麻尼大莊小姑子的大門上來，罵小姑子克死男人騙人錢財死沒天良活該的斷子絕孫，直罵得三佛出世，九佛涅槃。罵完了，一地裏沒個商量地要抱走她的孩子。
那時候的神娘娘叫火神，還不會發神弄鬼地掙錢，家裏的那點面要是給了嫂子，她和孩子就得餓肚子。可是，她又舍不得孩子，只好啼哭著跪在她嫂子面前求情。這當嫂子的雖然嘴上不饒人，卻也是貧下中農苦出身，心紅根正，不是黃世仁、穆仁智那類非要逼出人命的黑心地主老財。貧下中農心貼心，罵完了，又哭著說，不是她當嫂子的認財不認，家裏斷了頓，鍋口兒朝天碗口兒戳地，實實的沒了一點兒辦法。見小姑子涎一把眼淚一把地求，心又軟了，寬限了她半年的時間。然而，趕神娘娘把那一麻口袋雜面，兩背鬥洋芋給她的嫂子還清，成娃已經五歲了。
紀保應該叫神娘娘嫂子，因爲神娘娘是他的家哥哥紀安的媳婦。
神娘娘做姑娘時名叫火神，所謂火神，就是“祈求火神爺保佑這位姑娘一生平安”的意思。姑娘家時，火神長得闊臉大鼻，額下刻著兩條刀眉，咧嘴一笑，露一口類似城牆垛口狀的大黃牙，且腰圓
粗，聲如洪鍾。到待嫁的年齡後，雖經父母多方打聽，卻無一人敢于問津。一拖拖到年過四七，差點攀上“而立”之年的高
，才找到了主兒，這主兒就是紀保的家哥哥紀安。
紀安自小兒得了痨病，長到三十歲，身高一米四二，骨瘦如柴，曾創下連續咳嗽一百二十五天不斷頭的記錄。因父母雙亡，哥兒弟兄們又不願意被他拖累，便讓他一個人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間破房中度日。
紀姓家兒的老人們看不過眼去，動員同姓家兒們各家湊錢買了點彩禮，又四尋訪合適的姑娘，千尋萬尋，尋到千戶營，遇到了火神。兩家兒一拉話，姑娘沒說頭，女婿沒看頭，天定的婚姻一線牽，走了幾回茶葉兒，便一錘定音了。
娶時，紀家人用一匹好骒馬駕了一輛木輪大車去，誰知那新娘一……
麻尼臺第4章 神娘娘傳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