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踏上香港的第一步上一小節]命與責任
金庸:《明報》的發展經曆了幾個重要的階段,在每個階段中我們都堅持固定的主張。五十年代末期,中和蘇聯及印度發生爭執,甚至兵戎相見,《明報》支持中
的立場;我們又反對大躍進,反對強迫人民作過分的
力勞動。六十年代中期,中共當局試製原子彈,《明報》強烈反對,以致受到左翼報紙的猛烈圍攻;六十年代後期及七十年代,中共進行"文化大革命",《明報》反對毛澤東、林彪和"四人幫"的極左路線,反對極左派在香港搞動亂,受到暗殺和炸彈對付的威脅,我們主張保護中
文化,支持周恩來、鄧小平、彭德懷等人的合理路線。
池田:都是難以磨滅的"筆之鬥爭"的記錄啊!
金庸:七十年代後期,《明報》熱烈支持鄧小平所主張的改革、開放政策,我個人得到鄧小平、胡耀邦等領導人的接見;八十年代,《明報》贊成香港回歸中,中
收回香港的主權,我個人參加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的起草工作。
池田:在時代風雲的變幻中不偏不倚地保持中立,該贊成的就贊成,該反對的就反對。聽完先生的這一席話,使我終于明白先生的文章爲什麼一直能獲得民衆的支持,那就是先生您以"是否符合民衆的利益"作爲您發表言論的基礎而貫徹始終。關于"文化大革命",還在其真相還不爲人所知的時候,您就一語道破:"這是權力鬥爭!"早就揭穿了其本質。您這種慧眼獨識也就是一向與"民衆站在一起"才可能具有的禀質,離開"民衆"這塊"大地",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也只是空洞的理論,毫無實際的價值。唯有"民衆的利益"才是各種判斷的基准,那才能洞明世事。
金庸:每一個階段中,在堅持自己的主張時,都面對沈重的壓力,有時甚至成爲暗殺目標,生命受到威脅,但是非善惡既已明確,我決不屈服于無理的壓力之下。
池田:對于那些爲了堅持信念而慘遭迫害、面對壓迫而大無畏鬥爭的人,我向來十分敬重。有了迫害,方顯出"正義"的存在,沒有受過迫害的人易于妥協,也容易上當受騙。現在,像金庸先生這樣的"言論鬥士"可以在哪裏找得到?更遑論日本了。何謂"言論的自由"呢?您在《明報》社評中曾指出:"所謂”言論的自由”,即人民可以發表各種各樣的意見,但政府不能對此橫加幹涉或予以懲罰。"亦即從權勢的壓迫下保護人民群衆的"言論自由"這就是它的本義。與權勢鬥爭的是言論者,保衛權勢鬥爭的民衆是言論者的根本使命。同時,先生在談到言論者時又作出這樣的勸誡:任何自由都有界限,言論的自由受到法律的約束,正如任何自由都有其限度。最通常的限製是:任何人行使其自由的權利時,不能妨礙旁人的自由。傳播媒價不得侮辱、誹謗、造謠、歪曲事實。因爲:損害旁人的權益或人身的尊嚴。我想這些論點可稱得上是所有言論界不滅的"指針"。
金庸:是,我一直都抱有這個信念。池田:十七世紀中文人顧炎武曾說過: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損于已,無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日知錄集釋》卷十九)言論對社會負有重大的責任,相對來說就需自覺,既然身爲"言論者",
中就必須具有在社會上創造"善的價值"的使命感。
金庸:池田先生對世界和平所作的貢獻太大了,對這種貢獻的偉大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者,大有人在吧!但是,"真實"就是"真實"。任誰怎樣去陷害,也不管以謊言多少次抹黑他,最後終會"真相大白"的。釋迦牟尼也曾遭人妒忌而飽受謠言的困擾。他說法時,有一個女人到來,指著裝了缽的肚腹假裝懷孕的樣子,對大家說,"這肚子裏懷的就是釋尊的骨肉啊!"這個誹謗釋尊的故事是很有名的。池田:您的話,一言以蔽之,就是:"墨寫的謊言決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魯迅語)適如所言,謊言再如何僞裝也不過是謊言。其實,造謠、欺騙各種各樣的人的心,自己也會不經意地傷害自己的心,損害自己的心。結果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對個人的意見,怎樣寫也無所謂。但我所擔心的是,謊言和"旨在陷害人的筆"大模大樣地出現,在不知不覺間"語言"遠離人心。對于別人的幸福往往不能率直地表示高興,相反的是,對別人不幸的傳聞等卻不知緣何而饒有興味——這也許是人僞善的一方面,但是,這類不健康的趣味文章卻實在太多了。因爲這樣的文章泛濫,以至令人誤認"言論"傷人,是害人之物,沒什麼大不了。這是重大的問題。蘇格拉底所說的"討厭言論"(misology)是與"討厭人"(misanthropic)相通的,本來,語言不能與人割裂開來,"語言即人","語言即心"。語言的荒蕪就是人心之荒蕪,語言的墮落只是人的墮落。語言不能獲得信賴的話,就等于人不能獲得依賴一樣。因此,現在最有必要的,是恢複對語言的信賴。人要重獲"健康的語言",就必須重新恢複"健康的心"。以"健康的語言"和"健康的心"來談論"健康的未來"——新聞傳媒人現在必須站在這個前列。另外,語言也是"劍"。能護衛民衆、救人的是"寶劍"。而坑害人、傷害人的"語言"卻是"邪劍"。這樣的邪劍真的太多啊!倘若金庸先生小說中的英雄出現在今日的日本時,不知會怎樣呢?(笑)金庸: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笑)我也常常以我寫的武俠小說中虛構的人物作爲模範來勉勵自己:"雖然危險,內心不免害怕,但不可卑怯退縮,以致被我書中的英雄們瞧不起。"池田先生爲了反對侵略,擁護世界和平,聽說日本有些右翼分子以暴力威脅您的生命,您凜然不屈的大無畏精神,是我所衷心佩服的。池田:過獎,過獎。但您所說的,作爲人最崇高的人生哲學不就是"殉于信念"嗎?況且,活在言論中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民衆的代表者。我曾聽說中
有"文章報
"這句話,文章有時可以興
,振興社會。在文章中有這樣的力量,以筆爲生涯者,是負有重大的使命和責任的。言論者能殉于信念,殉于正義,就是最大的榮耀。金庸:中
和日本曆史上都有不少甯願犧牲自己
命也決不放棄原則的仁人志士,我每逢讀到他們的文章,總是悠然神往,不勝敬仰。
池田:姑且不論日本。在中的曆史中,就有爲真實地記載史實而不惜以生命來維護正義的勇者的事……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踏上香港的第一步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