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川端康成短篇集一只胳膊上一小節]
比起給我借這只胳膊一個晚上的姑娘來,我不僅在年紀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還從也可以說是早已習慣于男人的女人那裏聽說,藏在這樣的指甲下的手指尖會發癢。那女人說,因爲習慣于用長長的指甲尖觸摸東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觸摸,所以一觸碰到什麼就會發癢。
“唔。”我對意想不到的發現感到吃驚。
女人接著說:“即使做吃的,或吃的東西,只要手指尖一觸摸到,就會感到啊,不幹淨!讓人渾身發抖。是這樣的呀,真的……”
所謂不幹淨,是說食品不幹淨呢?還是說指甲尖不幹淨?恐怕是什麼東西一觸到手指尖,女人就會感到不幹淨而發抖的吧。女人純潔的悲傷的眼淚,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長指甲的庇護。
我已經不想再觸摸女人的手指尖了,雖然誘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獨拒絕了它。她似乎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縱令觸摸她身的任何部分,她幾乎沒有感到發癢。
借給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許多地方一旦被觸摸,就會感到發癢的吧。縱令使這樣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發癢,我也不認爲是罪惡,也許會認爲是愛玩。不過,姑娘大概不是爲了讓我惡作劇才把一只胳膊借給我的吧。我可不應該演喜劇呀。
“開著窗呐,”我覺察了。玻璃窗戶掩閉著,窗簾卻是敞開的。
“有什麼東西在偷看嗎?”姑娘的一只胳膊說。
“如果說偷看,那就是人羅。”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見我的。如果說真有人在偷看,那麼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謂自己是什麼意思,自己在哪裏呢?”
“自己在遠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撫慰歌,“人爲了尋求遠
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嗎?”
“自己是在遠的呀。”姑娘的胳膊重複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這只胳膊同其母——姑娘,仿佛在無限遙遠的地方。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遠方母
嗎?我果真能走到遙遠的姑娘
,把這只胳膊還給她嗎?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賴我,似乎很安詳。作爲其母
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經安靜地進入夢鄉呢?會不會由于沒有了右胳膊而産生不協調感,或者做惡夢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別的時候,眼睛裏好像噙滿淚
,不是嗎?眼下一只胳膊來到了我的房間,可是姑娘卻未曾來過。
窗玻璃被氣濡
,變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張癞蛤蟆的肚皮。煙霭仿佛把毛毛細雨堵在空中讓它靜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離,而被籠罩在無限的距離中。看不見房屋的屋頂,也聽不見汽車的喇叭聲。
“我來把窗關上。”我想把窗簾拉上,窗簾也是的。我的臉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張臉要年輕。然而,我拉窗簾的手沒有停住。我的臉消失了。
那時候,在某飯店看到的九層某客房的窗戶,蓦地在我心頭上浮現。有兩個身穿張開紅服的下擺的小女孩,爬窗嬉戲。她們穿一樣的
服,模樣也相似,也許是孿生
。是西方人的孩子。兩個小女孩時而用她們的小拳頭敲打著窗玻璃,時而用她們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時而又互相推來推去。她們的母
背向窗戶,在編織毛線
。窗戶的一面大玻璃,萬一破碎或者萬一
落,小女孩從九層上掉落下來,定死無疑。覺著危險的是我,兩個孩子和她們的母
,卻全然沒有這方面的心思。因爲結實的窗玻璃是沒有危險的。
我把窗簾拉到盡頭,回轉身來,姑娘的一只胳膊從上說:“真漂亮啊。”因爲窗簾與
罩都是相同花
的布料做的緣故吧。
“是嗎?太陽曬得都褪了。已經很舊啦。”我坐到
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緊,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爾後慢慢地將這只胳膊肘彎曲了又伸張,反複地做著這個動作。
“您是個淘氣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溫柔地微笑著說,“這樣做您覺得很有意思嗎?”
“哪兒是什麼淘氣,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現出微笑,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膚上飄流著。恍如姑娘臉頰上靈靈的微笑一模一樣。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經把雙肘支在桌子上,並將下巴颏兒輕輕地落在交叉著手指的雙手上。作爲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雖然這不是一種優美的姿勢,不過在遣詞上使用了諸如支啦交叉這類不適稱的詞,那是一種輕盈的可愛勁兒。從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臉頰、耳朵、細長的脖頸、甚至到頭發,形成一個整,是一首樂曲的美的和聲。姑娘熟練地使用著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著彎曲的模樣,偶爾無意識地往上一擡。她把食物送入小嘴裏,咀嚼、咽下,這動作也令人感覺不到是一般人在吃東西時的那種感覺,她的手、臉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愛的樂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動在胳膊的肌膚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爲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彎曲時而伸開的過程中,姑娘那又細又結實的胳膊的肌肉,隨著呼吸的節奏泛起了微妙的波,微妙的亮光和
影在胳膊白皙而潤滑的肌膚上流動的緣故。剛才,我的手指觸到姑娘那長指甲
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將胳膊肘彎曲收縮肘,那胳膊上的光閃閃爍爍地流動著,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嘗試把姑娘的胳膊肘彎了彎,決非惡作劇。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彎曲姑娘的胳膊肘,讓它一直伸開放在我膝上觀賞,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種純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惡作劇,她倒是說過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調換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許才來的,知道了嗎?”我說。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見我並非惡作劇,我總有點害怕。”
“是嗎?”
“這樣做行嗎?”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聲音聽成是哎呀聲,“行啊,我說,再來一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來了。這聲音很像決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聲音。那姑娘的長相沒有借一只胳膊給我的這個姑娘如此標致。也許這是異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睜開眼睛凝視著我。我撫觸了姑娘的上眼皮,試圖讓她的眼睛閉上。姑娘用顫抖的聲音說。(“耶稣流下了眼淚。‘啊!他是多麼愛著她呀。’衆多的猶太人說。”)
“……。”
“她”是“他”的錯誤。這是已故拉薩勒的事。是個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錯把“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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