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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二十七

萊蒙特作品

  維索茨基展著幸福的翅膀飛到了家裏。

  他遇到所有的人都在喝茶。特拉文斯卡也在,她不過是來小坐罷了,因爲丈夫跟庫羅夫斯基外出,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

  他們圍坐在一張被吊燈照得亮堂堂的大圓桌旁,正在品頭論足地議論尼娜今天的賓客。

  維索茨基正趕上安卡面對他母qin惡毒攻擊梅拉而爲之熱烈辯護之際。母qin一見兒子,火氣更旺了,便提高嗓門大肆發泄她對猶太人的種族仇恨。

  維索茨基默不作聲地聽著,喝茶,想著梅拉。他還能感覺到她的那些qin吻,感覺到它在臉上留下的余熱,他的嘴chun也感到熱呼呼的。當他回味著她的擁抱時,他就渾身戰栗。他覺得她依然在他身邊,他還可以聞到她在自己的yi上、手掌上、頭發上留下的濃郁的香氣。

  他太幸福了,所以對母qin不公正的、狂熱的攻擊也報以寬容的微笑,同時十分和善地瞥了博羅維耶茨基一眼。博羅維耶茨基用雙肘撐在桌上,望著坐在他身邊,頭靠著頭的尼娜和安卡,自己也被他的紙煙散發的煙霧團團圍住了。

  尼娜的頭發在燈光照射下,閃灼著金光,她的清晰明亮的臉好象淡粉se的瓷釉。她用一雙帶有褐se斑點的發青的眼睛望著維索茨卡。安卡一頭蓬蓬松松的黑發梳成了高高的發髻,由于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所以表情一時一變。她連續打斷了維索茨卡慨慷激昂的說話,有時還突然向前伸出頭來,緊鎖著濃黑的眉毛,那眉毛便成了兩道彎弓。她的好動的臉龐就象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在她心裏留下的一切印象,但她爲猶太人辯護卻是出于真心實意,並以此來反駁維索茨卡的邏輯推理。維索茨卡躺在圓桌對面的一張大沙發上,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在說得激動時,就靠在桌旁,現出她那在燈光照耀下依然顯得很美的臉。

  “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請你幫我爲猶太人,特別是梅拉·格林斯潘小jie說幾句公道話吧,因爲卡羅爾先生不願說,他說過,梅拉不要辯護。”

  所有的人馬上開始更加熱烈地各抒已見,可是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打斷了他們的話。

  這小夥子雖然還在哭,也哼哼呀呀地說,巴烏姆夫人病得厲害,馬克斯派他來請維索茨基,還說他找醫生找遍了全城。

  “我馬上去!諸位,再見。”

  “我也該走了。”尼娜說。

  “外面天氣挺好,我送小jie吧。卡羅爾先生跟我們一塊兒走嗎?”

  卡羅爾有心表示同意,卻又不滿意安卡的安排,因爲他想睡了。

  “至于①格林斯潘小jie,”醫生穿好大yi,從自己書房出來後,大聲說道,“那就請諸位對她客氣一點,因爲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qin霍地站了起來,可是醫生沒有等她,急忙出門到巴烏姆家去了。

  馬克斯應尤焦的呼喚,從特拉文斯基家出來後,急忙回到自己家時,他母qin已經神智不清了。

  晚霞的余晖映照著整個寬大的房間,使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绯紅se的幽暗中;奄奄一息的病人正在凝望著遙遠的荒漠似的天空,她的臉僵硬了,浮現出一片死灰se

  只有一根不斷搖晃著的蠟燭在散發帶黃se的混濁不清的光,哆哆嗦嗦照在她那滲出汗珠的平靜的臉上。

  奧古斯塔夫人②跪在枕邊,一面流淚,一面輕聲地祈禱。

  ①原文是法文。

  ②原文是德文。

  老巴烏姆坐在chuang腳邊,臉部表情象石雕似地冷漠。他望著妻子,眼裏由于湧出了淚shui而閃閃發亮。他全身沒有一根筋肉在抖動,他的眼淚也沒有一滴流出他那發紅的眼簾。他坐的時候,表面上鎮靜自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死死地抓住它,甚至在這塊硬木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看到馬克斯進來後,他擡起眼睛,瞅著他疾步走到母qin身邊,跪在chuang前。

  “mama!”馬克斯撫摸著母qin伸向蠟燭、緊握著的手,驚慌地叫道。

  巴烏姆夫人緩慢地、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著,她那玻璃似的突起的眼睛在晚霞照耀下,呈現出各種顔se,象一潭深shui一樣;她的右手本能地在被子上摸著,好象要尋找滑到了牆邊的襪子,和那放射著金屬光芒的毛yi針。

  廚娘和女仆們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發出一陣陣哭聲。

  “ma啊!”馬克斯又哀聲叫了一次,由于心頭湧上一陣悲痛,竟嚎啕大哭起來。

  病人似乎醒過來了,把頭轉了過來,以清冷的目光盯著兒子的臉,蠟燭也從她手中掉下來了。她用僵冷的手掌握住兒子的手,一絲回光返照的微笑在她發青的chun上掠過,她把嘴動了動,可是除了那呼噜呼噜的喘息之外,沒有發出別的聲音。

  她嘴上的笑容已經凝聚。她把臉轉向窗口,一雙漸漸死滅的眼睛凝望著蒼茫的暮se,凝望著象塊塊黃銅一樣、在灰se天空中浮遊、慢慢消失著的最後幾片雲霞。

  花園裏刮起了風,把矮小的丁香樹吹到了窗口旁,使一簇簇鮮花打在玻璃上,象紫se的眼睛一樣探望著這個彌留之際的病人漸漸僵硬和一動不動的臉;病人的下颚越來越下垂了。

  馬克斯雖然知道這已經是生命的終結,依然立即派人去請維索茨基,非常焦急地等著他來,每過一會兒,就不安地側耳靜聽母qin是否還活著,是活著,可存在的不過是無意識的生命。有時候,從她song中發出一片輕微的呻吟,抖動一下嘴chun,用僵硬的手指作出某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後她又一動不動地仰著面,連躺幾個小時,毫無生氣,一雙大睜的眼睛凝望著死亡之夜,籠罩著大地的夜。

  維索茨基終于來了,博羅維耶茨基也隨後來到,但是他們都肯定以爲,巴烏姆夫人前幾分鍾已經大行西歸了。

  馬克斯把臉埋在被子裏,象孩子一樣地痛哭。老巴烏姆癡呆呆地站著,俯身死者之上,摸了一下死者的太陽穴和兩只冰冷的手,最後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她那大睜的眼睛,那雙好象表示驚異地凝望著永恒世界的眼睛,接著他用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合上她的眼皮,便慢慢地、兩步一歇、三步一回頭地走出去了。

  最後,他在一間空蕩、昏暗的辦公室裏,坐在一堆頭巾上,一動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沈。當他蘇醒過來時,點點繁星正如閃光的露珠一樣,顫抖在蒼穹上,羅茲城已經在萬籁俱寂中入睡,只從城外某地的一棟房子裏,傳來一兩聲小手風琴聲。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過沈浸在甯靜和黑暗中的整座住宅。

  在汽燈照明的倉庫裏,他看見尤焦正睡在貨物堆上。他沒有叫醒他,又穿過了幾間空蕩蕩的、寂靜的房間;整座住宅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餐廳裏,他見到馬克斯睡在沙發上,因爲馬克斯才從特拉文斯基家回來,還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

  走到妻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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