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大師與瑪格麗特第二章上一小節]擡起充滿痛苦的雙眼,看到太陽已高高懸在賽馬場上空,陽光射進遊廊,正爬向耶舒阿腳上穿的那雙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動身子躲避著陽光。
總督從座椅上站起來,兩手抱住腦袋,亂得精光的蠟黃臉上顯出恐怖的神。但他的意志立即戰勝了恐懼,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但書記官早已不再筆錄什麼,只顧像鵝一樣伸長脖子聽著,唯恐漏掉一個字。
“看,你的痛苦終結了吧。”被捕者看著彼拉多說,眼神裏充滿善意。“我爲此感到非常高興。總督大人,我很想勸你暫時離開宮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裏走走也好啊。”他回過頭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陽說,“過些時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場雷雨。散步對你極有好,我也樂于奉陪。現在我腦子裏又産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會對這些想法發生興趣的,我也很樂于把它告訴你,因爲我覺得你這個人很聰明。”
書記官嚇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紙卷掉到地上。被捆綁著的耶舒阿卻還在不停地說,好像誰都無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總督大人,你過于閉塞了,而且你對別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會同意吧:一個人哪能把全部眷戀之情僅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貧乏,總督大人。”耶舒阿說著竟微笑了一下。
書記官此刻只在想一個問題:該不該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設想:面對被捕者如此狂妄無禮的行爲,生暴戾的總督大人今天將會用什麼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盡管書記官對總督深爲了解,但還是沒有想象出來。忽然,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總督在用拉丁語下命令:
“給他松綁!”
衛隊中一名武士把長矛往地上蹾了一下,然後把它交給旁邊的人,走過來解開了被捕者的繩子。書記官拾起羊皮紙卷,拿定主意暫時不做任何記錄,也不再大驚小怪了。
“你說實話吧,你是個了不起的醫生,對嗎?”彼拉多用希臘語低聲問道。
“不,總督大人,我不是醫生。”耶舒阿回答說,松快地揉搓著勒出道道斑痕的紅腫的手。
彼拉多皺起眉頭,嚴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地逼視了他一眼。現在這眼神中已經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閃出了衆人所熟悉的那種光芒。他說:
“我還沒有問過你,你也許還懂拉丁語?”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蠟黃的臉上現出了紅暈,他改用拉丁語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想把狗叫來?”
“這很簡單,”被捕者也用拉丁語回答,“你的手剛才像是在撫摸什麼,”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剛才的手勢,“您的嘴還……”
“對。”彼拉多說。
沈默了一會兒,彼拉多又用希臘語問:
“那麼,你是醫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請相信我,我不是醫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隨你的便。這與本案沒有直接關系。那麼,你是肯定說你並沒有號召人們拆毀……或燒毀、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去毀掉聖殿,是嗎?”
“總督大人,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號召任何人去做這類事。難道我像個傻子?”
“嗯,對,你倒是不像傻子。”總督低聲說著,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個誓吧,說你沒有做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麼起誓?”被松開綁繩的耶舒阿幾乎是眉飛舞地問道。
“喏,就用你的命起誓也行啊,”總督說,“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適不過,因爲,你要明白,你的
命確實是猶如千鈞之重系于一發呀。”
“大人,你不會認爲是你自把它系于一發的吧?”耶舒阿問道,“如果你真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彼拉多渾身一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可我能夠割斷這根發絲!”
“這你就又錯了,”耶舒阿舉起一只手遮著陽光,笑吟吟地反駁說,“想必只有那個系上這根發絲的人才能夠割斷它,這一點你也會同意吧?”
“嗯,原來是這樣,”彼拉多笑笑說,“難怪人們說,耶路撒冷許多遊手好閑的人都尾隨著你到遊逛,我現在相信確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這
頭是誰給你裝上的,裝得的確很靈巧。噢,還有,你告訴我,你是騎驢從蘇茲門進耶路撒冷城的嗎?當時還有一大群無知平民跟隨你,不住地向你歡呼,像在歡迎一個先知①,是嗎?”彼拉多說著指了指羊皮紙卷。
①據《聖經》,耶稣騎驢進耶路撒冷時,前行後隨的人很多,人們還喊著稱頌耶稣的話,稱他爲“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總督,回答說:
“大人,我根本沒有毛驢。進耶路撒冷倒是從蘇茲門進來的,不過是步行。只有利未·馬太跟隨我。沒有任何人向我歡呼,因爲當時耶路撒冷還沒有人認識我。”
“那你認識這幾個人不?”彼拉多目不轉睛地盯著受審人問,“一個叫狄司馬斯,一個叫赫斯塔斯,還有一個叫巴拉巴①的?”
①《馬太福音》中提到耶稣受審時有個出名的殺人作亂的囚犯巴拉巴也綁在那裏。但未提到狄司馬斯與赫斯塔斯二人。《福音書》中還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長和長老唆使衆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節應釋放一名死回給衆人的慣例,釋放了巴拉巴,死了耶稣。
“我不認識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真的?”
“真的。”
“現在你告訴我,你爲什麼總說‘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稱爲善人?”
“是把所有的入都稱爲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惡人。”耶舒阿回答。
“這可是前所未聞啊,”彼拉多含笑說,“不過,也許是我對世事不夠了解吧!以下的話不必記錄。”他對書記官說。其實書記官早已什麼都不記錄了。然後他又問受審人:“這些道理你是從希臘文書籍裏看到的嗎?”
“不,我是自己悟出來的。”
“那你就在宣講它?”
“是的。”
“那麼,比方說,中隊長呢?就是人稱捕鼠太保的那個馬克,他也是善人嗎?”
“是的,”耶舒阿答道,“當然,他是個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殘了他,使他變得殘酷無情了。我倒想知道,是誰把他毀壞到了如此地步呢?”
“這我倒樂于告訴你,”波拉多立即說,“因爲這是我眼目睹的事,當時那些‘善人們’就像獵犬咬狗熊似的一齊撲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腳。他的步兵中隊陷入了日耳曼人軍隊的重圍①。如果不是我指揮騎兵大隊及時從側翼
進去,今天你這位哲學家就不可能同捕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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