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幻滅三 客廳裏的夜晚,河邊的夜晚上一小節]的褲子白得耀眼,褲腳上兩條帶子套著鞋底,把褲子的折縫拉得筆直。他穿著講究的皮鞋,蘇格蘭細紗襪子。手眼鏡的黑絲帶在白背心上飄蕩。黑禮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別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氣派跟他過去的經曆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紀,滾圓的肚子不容易約束到合乎風流潇灑的標准。因爲出過遠門,飽經風霜,有冷酷的神氣,頭發和鬓腳也已花白,不能不染
了。原來很
嫩的皮
同去過印度的人一樣變成古銅
;舉動態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顯出他在帝政時代的一位公主身邊當過討人喜愛的首席秘書。他擎著手眼鏡瞧了瞧呂西安的南京緞褲子,靴子,昂古萊姆做的藍
禮服,把情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冷冷的把手眼鏡放進背心口袋,仿佛說:“行!”呂西安被稅務官的高雅大方壓倒了,只想等會在衆人面前動了詩興,神采飛揚的時候吐一口氣。剛才他以爲德·巴日東對他沒有好感而慌張,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種痛苦。男爵的財勢仿佛全部壓在呂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德·巴日東先生只道從此不用說話了,誰知兩個對頭互相虎視眈眈,一聲不出,叫他看了吃驚。幸而他逢到無計可施的時候,還有一句救急的話;當下他認爲應當裝著忙人的樣子,拿出這個法寶來了。
“喂!先生,”他對杜·夏特萊說,“有什麼新聞?外邊談論些什麼呢?”
稅務官不懷好意的回答:“新聞?沙爾東先生是個新聞人物,應該請問他才對。——你可有什麼得意之作帶來嗎?”男爵意氣揚揚的問呂西安,同時他覺得一邊鬓角上的頭發卷兒亂了,整理了一下。
呂西安回答:“詩好不好還得請教你呢,你是寫詩的老前輩了。”
“噢!我爲了應酬寫過一些有趣的通俗詩,應景的歌曲,全靠音樂幫忙的羅曼斯①,還有寫給波拿巴一個姊(忘恩負義的家夥!)②的一首書信
的長詩,都不是什麼傳世之作。”
那時德·巴日東太太出場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奪目。猶太式的頭巾扣著東方式的搭扣。脖子裏很妩媚的圍一塊薄紗,底下挂一條寶石項鏈。短袖的印花紗衫露出一雙白淨美麗的胳膊,戴著一串手镯。這一派舞臺式的裝束把呂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萊先生對王後說了許多肉麻的恭維話,她笑盈盈的聽著,在呂西安面前受人贊美,特別高興。王後和她寵愛的詩人只交換一個眼風,對稅務稽核所所長卻禮數周到,不當他密的朋友,使他難堪。
①談情說愛的歌曲。
②拿破侖在位期間,內外的政敵只稱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認他稱帝。下臺以後,十九世紀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稱他爲波拿巴。杜·夏特萊是以前受過他恩惠的人,到了王政複辟時代也不認他了。
請的客人開始上門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兩人都道貌岸然,長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兩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蒼白,副主教滿面紅光,身
十分健康。他們的手勢和動作都很少,態度謹慎,難得開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說他們倆智慧極高。
跟著來的是德·尚杜夫婦。這是兩個怪物,說出來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會相信。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東太太對抗的角。德·尚杜先生,大家稱爲斯塔尼斯拉斯,是個過時的年輕人,年紀已經四十五,身段還苗條,臉孔象只篩子。打的領帶老是翹起兩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傾斜,接近紐孔上的勳飾。
擺犟頭倔腦的翻在外面,背心領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漿的襯衫,扣著好幾支鑲滿珠寶的別針。渾身的裝束都誇張過分,象漫畫上的人物,叫外
人看著好笑。斯塔尼斯拉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從頭看到腳,查點背心上的紐扣,瞧著緊窄的褲子刻劃出來的曲線,欣賞自己的大
,戀戀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爲止。他要不這樣自我欣賞的話,便遠遠的照著屋子裏的鏡子,看卷好的頭發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們打問號,一個手指
在背心袋裏,側著大半個身子,微微望後仰著;這套賣俏的玩意兒在貴族圈子裏很能叫座,他是他們中間的美男子。開出口來多半是十八世紀的風情話。他靠著這套惡俗的談吐在女人堆裏相當走紅,同她們逗笑取樂。近來他對杜·夏特萊先生不大放心。因爲狂妄的稅務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們的好奇心;他假裝消沈,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口氣仿佛是一個享受過度而百無聊賴的蘇丹;這些表現大有刺激作用,所以從德·巴日東太太迷上昂古萊姆的拜倫以後,一般婦女想接近夏特萊的心比他初來的時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個子,頭發烏黑,喜歡做作而手段極不高明:她樣樣誇張,說話高聲大氣,頭上夏天
著成堆的鳥毛,冬天
著鮮花,搖來晃去的擺架子;她最愛講話,每句話末了總得哼一陣,因爲她鬧著氣喘病而不肯承認。
農學會會長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鮮紅,又高又胖,象一條拖船似的跟著太太到場。太太賽過幹癟的鳳尾草,名叫艾麗莎,簡稱麗麗。這個帶點孩子氣的名字,同她的
格舉動正好相反。她態度莊嚴,對宗教非常熱心,打起牌來脾氣挺壞,最會作難人。阿斯托夫被認爲第一流的學者。他一竅不通,卻翻遍了報紙和前人的著作,把有關糖和酒精的文字詳細抄下來,爲《農學辭典》寫了兩個條目。全省的人都以爲他在准備一篇討論新式種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關在書房裏,十二年功夫還沒寫上兩頁。客人上門,老是撞見他在紙堆中亂翻,尋找一條丟失的注解,或是修筆尖。①他在書房裏的時間就是做些無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報紙,用小刀雕刻軟木塞,在吸墨紙上畫奇形怪狀的圖,翻翻西塞羅的文集,看有什麼能夠同時事結合起來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後到了晚上,想法把談話引到他預定的題目,說道:“西塞羅集子裏有一段文字,好象就爲今天這件事寫的,”接著他背出原文,叫聽的人大吃一驚,背後爭著說:“阿斯托夫真是無所不知!”這樁稀罕事兒在城裏到
傳揚,替德·桑托先生維持聲譽。
①當時用鵝毛管寫字,筆尖需要經常修削。
這對夫婦之後,來了德·巴爾達先生,他名叫阿德裏安,專唱次低音①的歌曲,在音樂方面自以爲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練習音階;一邊唱一邊自我贊賞,然後談論音樂,最後只關心音樂。他爲著音樂犯了神經病,只有談到音樂才有勁,晚會上沒有人請他唱歌就苦悶。直要窮嘶極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奮發,趾高氣揚,提起腳跟接受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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