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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7章

陳忠實作品

  鹿子霖一上任鄉約就施展出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他用白鹿倉撥給他的十分有限的經費,在白鹿鎮買下一院破落戶的民房。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庭院裏散發著一gu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他雇請來衛木匠,向所轄的十個村子攤派小工,把三間大廳和兩間廂房全部翻修一新。把臨街的已經歪扭的門樓徹底拆除,用藍se的磚頭壘成兩個粗壯的四方門柱,用雪白的灰漿勾飾了每一條磚縫,然後安上兩扇漆成黑se的寬大門板。在右首的門柱上,挂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滋shui縣白鹿倉第一保障所。多年來一直破敗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煥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鎮上,立即昭示出一種奇異的氣質。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爲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所,倉裏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裏的曠野裏,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赈濟百姓,只設一個倉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征糧和災年發放赈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使革命權力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別扭的“保障所”和別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說自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裏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以後,就對田福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縣府接受了爲期半月的任職訓練。受訓結束的前一天,縣長史維華再一次到場訓示,發給大家每人一身青se製服,換上了一se一式製服的各倉總鄉約和各保障所的鄉約們一起同史縣長合影留念,這無疑是滋shui縣曆史上別開生面的一張曆史xing照片。鹿子霖tuo下長袍馬褂,穿上新製服到大鏡前一照,自己先嚇了一跳,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還是相信那個穿一身青se洋布製服的鹿子霖,仍是那個穿長袍馬褂的鹿子霖:長條臉,高額頭,深陷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統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這個鹿子霖比那個鹿子霖更顯得精神了。

  一天後晌,兩個正在朱先生的白鹿書院念書的兒子聞訊跑到縣府來看望他,看見他一身製服就驚得愣呆呆地瞅著。鹿子霖哈哈笑著摟住兒子說:“爸革命咧!”大兒子兆鵬說:“爸!你都革命了,還讓我念古書?我想到城裏的新學堂去念書。科舉考試早都廢止了,再念老書沒一點點兒用chu了。”二兒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說:“好幾個生員都走了,到城裏的新學堂念書去了。我跟哥哥一塊去。”鹿子霖很爽快他說:“去!你倆一搭去!史縣長說來,咱縣上也正籌劃新學堂哩!”

  鹿子霖日暮時回到白鹿村,在街巷裏遇見熟人,全部認不出他來了。他對這種反應已不奇怪,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們的詢問:“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滿了。這yi裳……製服嘛!”走進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著一盆泔shui正往牛圈走,嚇得雙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進上房向父qin請安。泰恒老漢眨巴著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瞅盯了半晌,驚奇地問:“你的辮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備:“凡是受訓的人,齊茬兒都鉸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設機構,咋能容留清家的辮子?”泰恒老漢閉嘴悶聲了。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邀請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鄉約的時候,鹿泰恒出于自家在白鹿村chu境的考慮,支持兒子到白鹿村外邊去闖世事,現在自然不能爲兒子丟掉辮子再說二話。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qin彙報了在縣府受訓的情況,泰恒老漢聽了說:“甭忘了你老太爺的話。”鹿子霖說:“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著手交辦買房修房創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軒搭手修造祠堂,創立學堂,修補堡子圍牆,結果卻只是增加了族長白嘉軒的功德;現在他將第一次出面獨立行事,就決心要辦出個樣子來。在白鹿村,他的財富可以累加,卻與族長的位置無緣;現在,他是保障所的鄉約,下轄包括白鹿村在內的十個村莊,起碼不在白嘉軒之下了吧?他按照縣府規定給保障所的編員人數,物se聘請了一位書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學子,寫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幹。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書手就在廳房裏坐下來擺出辦公的架勢了。

  第一保障所創建成功,並舉行了隆重的慶祝活動。鹿子霖首先約請了頂頭上司總鄉約田福賢,還邀請了第一保障所所轄管的十個村子裏的官人——包括白嘉軒在內的各村的族長,又邀請了白鹿倉另外八個保障所的鄉約;再就是鎮子上的幾位頭面人物,中醫堂的冷先生,雜貨鋪的葛掌櫃,糧店的崔掌櫃等;本保障所轄管的十個村子的紳士和財東,也都一個沒有遺漏。第一項儀式是挂牌。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把挽著紅綢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門柱上,然後鞭炮齊鳴,又三聲铳響,把人們震得耳鳴心跳。在亂糟糟的恭賀氣氛裏,鹿子霖卻想起老太爺的話:“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铳子。”他現在是保障所的鄉約,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爺在天之靈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鎮子的飯館包下五席飯菜,跑堂的掌著紅漆木盤把菜送到保障所裏。酒過三巡,鹿子霖致詞歡迎,田總鄉約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頭面人物相互祝賀恭維。白嘉軒坐在這裏很難受,聽這些人說話更難受,他怎麼也消除不了心裏的疑團:“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幾次想把jie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民謠念出來,卻又幾次作罷。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張總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沒有用。他應酬著坐了一陣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辭了。鹿子霖捏著酒盅走過來,拉他再飲:“嘉軒哥,日後還望你寬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軒裝出豁達的樣子說:“這話再不能往下說,再說就見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熱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緊得要走?”白嘉軒掙tuo了手臂,離開桌椅說:”黃牛尋犢子咧!我得去配種。”鹿子霖掃興地閉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軒得到通知到保障所開會,十個村的官人全部到齊後,鹿子霖傳達了縣府史維華縣長的命令,要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戶核查造冊,再由白鹿倉彙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畝數和人頭收繳印章稅。白嘉軒還沒聽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然後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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