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白鹿原第7章上一小節]鹿子霖開玩笑說:“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懷著上任後第一次執行公務的神聖和莊嚴,一時變不過臉來,雖然被這話噎得難受,卻只能是玩笑且當它玩笑:“嘉軒兄編什麼閑傳!這是史縣長的命令。”但心裏卻不由懊惱起來。印章稅收齊後,縣府、倉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開成,上交縣府七成,倉裏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爲活動經費以及官員們的俸祿。因爲沒有各村官人的份兒,所以此條屬內部掌握,一律不朝下傳達。鹿子霖恢複平靜以後,就強烈地意識到,現在不能示弱,否則以後事情就難辦了,于是說:“各位,咱們官事官辦,私事私了。屬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說好辦,屬于官事,就得按縣府的條律執行。史縣長再三說,必須服從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問:“誰要是實在沒錢交咋辦?”鹿子霖說:“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又有人說:“要是想不下辦法咋辦?現在青黃不接,去年秋裏遭了旱,村裏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麥……”鹿子霖說:“辦法只要想,總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後,牙口得放硬點。”
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了鹿子霖散發的通告,徑直走回白鹿襯。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鍁鏟下幾粗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紮到祠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裏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甯。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著青草,河川裏彌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裏,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爲《滋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沈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閑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裏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征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集》裏,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裏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麽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顔瞧瞧,騒一騒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喽!”徐先生沈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
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
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
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一氣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 “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舍生。既敢爲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裏分別進三根白
的公
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回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紮進藍布腰帶裏,又在腰裏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松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席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席,散發著一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裏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膻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
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
著白
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裏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占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爲各村祠堂裏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爲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只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裏突然卷起的暴風。白嘉軒沈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爲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湧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初七日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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