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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7章

第3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白鹿原第7章上一小節]白嘉軒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個白銅shui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裏,倆人坐著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著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他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宮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你賠!”白嘉軒蔑視他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于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鑼槌在祠堂放著,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裏傳來三聲驚天動地的铳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铳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噼啪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裏回響,一個個扛著犁杖,夾著杈耙掃帚的男人,在蛋青se的晨光裏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上說。”決堤洪shui,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福賢煞白著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诿不過,跟著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著。村裏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農人肯定已經彙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下還不帶領衆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song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他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裏坐下,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

  白嘉軒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著頭皮回到屋裏,心裏只希望賀氏兄弟領頭進縣城交農器了。但他尚不知,賀氏兄弟跟他一樣,此刻也被田福賢安排的幾位官員和紳士纏住而不得出門。這原是史縣長的精心安排。

  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曆程中的一次壯舉。他扛著一架沒有安裝鐵铧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擁入從各個村子湧出的莊稼人當中,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樣子,好多人彙聚到一起又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臨近三官廟,從四面八方通三官廟的大道小路上,人群彙成一gugu黑壓壓的洪流。三官廟小小的庭院早已擠得shui泄不通,門外的場地上也擁擠著人群,齊腰高的麥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爛泥的青苗散發著一gu清幽幽的香氣。鹿三剛停住腳就聽到了一個可怖的流言,說起事的人被嚇破了膽不敢出頭了!又說起事的人收受了史縣長的賞金被收買了!最可怕的是說不願意收受賄賂的兩個頭兒被史縣長抓走了,現在正捆綁在城牆上示衆!誰也無法證實,因而也無法辨別其虛實,但舉事的頭目沒有出面卻是既成的事實。隨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罵不再對著收印章稅的史縣長,而是集中到ji毛傳帖的起事人頭上,但至今誰也搞不清究竟是那個村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這場事件。于是,紛亂而憤怒的莊稼漢們哄哄嚷叫著要去懲治起事的人。人群開始騒亂,朝來時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裏急得像火燒,卻終究束手無策。

  這時候,從三官廟的院牆裏突然傳出了歡呼聲:“起事的人出頭露面了!”消息像風一樣卷過去,倒流的人又從大道小路上折回來。鹿三看見人群從三官廟的大門裏流shui一樣湧泄出來,農具被踩斷的咔嚓聲,夾雜著被踩倒的人的慘叫,圍牆上不斷有人翻跳下來。一夥人架著一個光頭禿腦的和尚從廟門裏卷到場地中間。和尚踩著兩個人的肩膀,左手扶著舉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揮舞著那只cha著白se翎毛的傳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門兒。朗誦起傳帖,嗓音洪亮,抑揚頓挫,感情熾烈:“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衆人鴉雀無聲。鹿三忽然羨慕起和尚來了。和尚誦完傳帖說:“我一人孤掌難鳴。各位父老再舉薦三個頭兒,帶領衆人進城交農具去!有哪位好漢自告奮勇站出來更好……”鹿三聽了大叫一聲:“白鹿村鹿三算一個!”話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擡了起來,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視著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沒有想透,怎麼會産生那樣奇怪那樣荒唐的感覺。衆人又推舉出兩個人來,和尚隨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頭目爲東西南北四路領頭兒。和尚吼道:“東原的人進東門,西原的人進西門,南原的人進南門。北原的人進北門。史縣長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聲混合著咒罵,人流像洪shui一樣滾向縣城,土路上揚起滾滾黃塵,大道兩旁的麥子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鹿三趕到城牆下,城門已經關死,吼聲震天。幾十個人抱著一根木頭撞擊大門,門板被撞碎,卻發現裏頭已經用磚封死了。鹿三喊著拆牆扒磚。人擁人擠,效率極低,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城牆裏去,有的磚頭掉下來砸破了自己人的腦袋。這時候,城牆上響起鑼聲,一個人敲著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著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下了,作揖叩頭。打鑼的人大聲宣布:“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老兄弟回鄉。”磚頭飛上城牆,縣長的隨員們耍雜技似的淩空逮住磚塊,保護著縣長。史縣長又帶著隨員們跟著敲鑼的人順城牆走了。鹿三倒不知該怎麼辦了,憋在song間的怒氣尚未完全爆發釋放出來卻已宣告完結。沒有經過多少周折而順利地達到目的取得勝利,反倒使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大過瘾。圍在城牆下的人立即把矛頭回轉過來,紛紛吼喊著現在該當實踐傳帖上的戒律,立即懲治那些沒有前來交農具的人,罵他們不冒風險而分享鬥爭的勝利果實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順從了衆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過的村莊,凡是沒有參與交農的人家都受到嚴厲的懲罰,鍋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搗爛(本應燒掉,只是怕殃及鄰舍而沒有點火),有兩家鄉xing惡劣的財東紳士也遭到同樣的懲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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