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黎明是被幾只好打鳴的公帶來的。
王颢醒來,看見窗外還黢黑,躺在上不起來,聽著蚊子在蚊帳裏嗡嗡盤旋個不休。半夜,她曾數次爬下
,打開燈,拍打蚊帳裏的蚊子,她再次躺進蚊帳前還仔細地掖好蚊帳角,心想不會再挨咬了;這次她算領教了此地這種黑
花斑蚊子的厲害,她以前一直認爲勞改地那種蒼蠅般大的莽蚊最爲凶狠,她怎麼也沒料到這種小黑蚊子咬人奇疼,而且腫起搔癢無窮的大疱。但當她再次被咬醒時,蚊帳裏已經又糊滿黑黪黪的蚊子,一個個拖著麥粒狀的透明肚皮。她躺在那裏,看著它們,已經沒有起身去拍打的慾望,帳布上一團團漿硬的烏血證明以前投宿這裏的客人都曾遭遇過同等虐待。她腳趾動了一下,一群蚊子振翼飛起,在半空中笨拙地相撞,更多的蚊子滿不在乎地蜃伏在原
。她怎麼也弄不懂它們是如何鑽進蚊帳的;她聽見鄰
也在頻頻傳來拍打蚊子的聲音。屋裏共設四張鋪,四個人幾乎通宵都沒閑著。
王颢正犯困呢,覺得有人在撩帳幔,睜開眼,嚇了一跳。
值班服務員捅了她一下,告訴她門口有人找。
“找我?”
“開著車來的,在門口等著呢。”
王颢一下子坐起來,她想不起在這個小鎮上還有認識人,她馬上想到馬中隊長,除了馬中隊長她不再認識別人。
服務員說完就走了。
王颢趿上鞋,湊到窗口。外邊的天漸漸亮了,街上時而有趕早集的人挑著擔或趕著牲口車過往,傳來叫賣和吆喝。她貼著窗玻璃往外眺望,看見了停在旅館門口的本茨600轎車,心中一驚,接著又看見郭永晟從旅館門口徘徊出來,抽著煙,站到街沿,面對旅館大門口,撣掉西服上沾的煙灰屑兒。
王颢離開窗臺,緊張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她的動作變得麻利迅速,套上裙子,拿起手袋,離開屋。
走廊裏仍然亮著燈,走廊盡頭是門廳,拐過去就是大門口了。此刻,門廳已經被投入的晨曦照亮。王颢幾乎是小跑著斜穿過走廊,進入廁所裏。
廁所位于背街的北面,窗框已經朽爛,耷拉著零散垃圾,從窗口望去外邊是個堆放垃圾的空場,麻雀嘁嘁喳喳地翻刨覓食。王颢踩著便池臺階,手勾住窗口,用力一躥,蹲在窗臺上,然後縱身跳下去。
驚飛了一天的麻雀。
窗外的垃圾堆覆蓋住地面,使人忽略了垃圾的質量特和與地面距離。現在,王颢的兩條
深陷入潰爛的垃圾堆裏,半天沒爬起來,她感到下半身被粘乎乎、熱烘烘的東西包箍住,似有無數小蟲子在皮膚上爬來爬去,腳底被硬物刺了一下,疼至大
根。她呻吟著,爬起來,卯足力氣拔動雙
,深一腳淺一腳地涉過沒膝的垃圾堆。
她終于跳到硬地上,再低頭看雙時,差點哭出來,只見裙裾上胡亂沾著粘稠汙物,
上劃破血口子,鞋上糊著糞便;一陣惡心上來,喉嚨裏幹嘔了幾聲。她試著邁出步,發現一只鞋的後跟已經
落,不知丟到何
。她不敢停留,一瘸一拐地繞過垃圾堆,穿過一片被蟲子啃禿的灌木叢,來到一
民宅後面。
民宅裏的狗在看不見的地方狂吠起來,嘩啷嘩啷抖動著鐵鏈。她嚇得停住,希望有人出來。但一直也不見人影,狗的吠聲卻不見減弱。她回頭看看旅館那排房子,只好向一旁繞著走去。
她總算迂回到了街上,好在街上的人一個個都睡眠不足的樣子,不修邊幅,舉止懶散。她混迹在人群裏。
天空蔚藍,兩岸小鋪裏煎炸蒸炒,吱喳亂響,混攪著一團團白濛濛熱騰騰的香味,勾引著她食慾。她感到自己餓了,伸手摸錢打算買早點,才發現剛才那一跳,逃得太匆忙,手袋失落竟沒發現。心裏受驚,腦門上滲出一層汗珠兒,趕忙撤轉身沿著來路往回找。
太陽已經升上屋頂,放射出燠熱的光。
一眼望去,垃圾堆投放場上遠遠近近、高高矮矮的垃圾堆刺眼地白亮,綿延成丘。王颢在樹叢裏窺視了一陣周圍;寂靜中,麻雀嘁嘁喳喳叫成一團。
她繞到廁所窗根下,從窗口倒出的垃圾在窗下堆起一個圓錐形坡度,垃圾自行膨脹已經看不出剛才有人踩踏過的痕迹。她撿了一根幹樹枝,在垃圾堆上撥來挑去,試圖發現遺物。粘滿血汙的衛生紙攪拌著腐爛的果皮夾著碎酒瓶子,不時還會挑出在
暗
生長的無螺殼鼻涕蟲,從軟塌塌腔
裏散發出惡臭。
有人在樓道裏走來,大聲說著話,她聽出正是那位值班服務員的聲音,忙側身貼到牆上。
一堆垃圾射出窗口落在她腳下,揚起煙塵。
窗戶裏的人用掃帚在鐵簸箕裏掃了兩下,又在簸箕底磕打了磕打,返身離開。
塵土在陽光裏閃爍著熠熠光點兒,嗆得她連聲咳嗽。她再忍不住,扔下樹枝,幹嘔著逃竄。
她仄歪著步,一路打聽著,趕到女子勞教所時,守門人告訴她馬中隊長剛走。
“也就是一兩分鍾工夫。”守門人翹首眺望公路,似乎還能挽留住剛上路的人。
她也跟著朝塵土飛揚的路上眺了眺。
守門人又指著門口留下的車轍印讓她看。
“會立刻回來嗎?”
“夠嗆,她是跟所長走的。她一來就被叫走了。”
“我昨天來過。”
“是嗎?”守門人打量著王颢,搖搖頭。
“我在這裏住了一宿,就爲等她。”
守門人轉身問崗亭裏喝茶的另一個男人。那男人盯著王颢的臉打量了半天,又打量她身上,猶豫不定的樣子。
“你昨天啥時候來過?”
“下午,你們忘了,我就是法製宣傳報那位記者。”
兩位守門人仍不相信,說那位記者比她長得漂亮多了,打扮也得。
“我想知道馬中隊長到哪兒去了?”王颢問。
“不清楚。喂,你知道嗎?”守門人搖晃著頭。
崗亭裏的人喝了一口茶,說馬中隊長到勞改局開會去了。崗亭裏挂著汗的警服和一支手槍。
“中午能回來嗎?”王颢問。
兩個人都說說不准,共産會多。
“稅也不少。”崗亭裏喝茶的又說。
警衛室裏一只螺旋槳式電風扇呼呼地旋轉著,吹來帶煙草味的風。王颢渾身刺癢,心中蒙著一層悲傷,卻不知該怎辦。她本想見到馬中隊長先洗漱一下再填飽肚子,把該辦的事盡量辦妥。經過這段時間心裏醞釀,她已做出足夠的精神准備,打好腹稿,以應付警方提出的各種托辭。現在她像一腳踩空,墜下深淵,該辦的事情毫無頭緒,而遠方還有個生命垂危時刻都可能咽氣的人在翹首等待,更令她難堪的是手袋遺失,身無分文,獨身異地,無所依靠……
紙項鏈第23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