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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儒》第2節 校勘學方法論

第2小節
胡適作品

  [續說儒第2節 校勘學方法論上一小節];二《論衡·感虛》篇,“廚門木象生肉足”,今本《風俗通義》肉作害,害亦實之誤。這都是類推的論證,因《論衡》與《吳越春秋》的“實”誤作“害”,可以類推《淮南書》也可以有同類的誤寫。類推之法由彼例此,可以推知某種致誤的可能,而終不能斷定此誤必同于彼誤。直到顧廣析校得宋本果作“慾實”,然後王念孫得一古本作證,他的改讀就更有力了。因爲我們終不能得最初底本,又因爲在義理上“慾害”之讀並不遜于“慾肉” 之讀(《文子·道原》篇作“慾害之c忘乎中”),所以這種證實只是第二等的,不能得到十分之見。又如《淮南》同篇:“上遊于霄露之野,下出于無垠之河’,王念孫校,“無垠”下有“鄂”字。他舉三證:一、收選·西京賦》“前後天有垠鄂”的李善注:“《淮南子》,出于無垠鄂之門。許慎日,垠鄂,端崖也。”二人文選·七命》的李善往同。三、《太平禦覽必部二十:“《淮南子》曰,下出乎無垠鄂之門。高誘日,無垠鄂,無形之貌也。”這種證實,雖不得西漢底本,而可以證明許慎、高繡的底本如此讀,這就可算是第一等的證實了。

  所以校勘之學無chu不靠善本:必須有善本互校,方才可知謬誤;必須依據善本,方才可以改正謬誤;必須有古本的依據,方才可以證實所改的是非。凡沒有古本的依據,而僅僅推測某字與某字“形似而談”,某字“涉上下文而誤”的,都是不科學的校勘。以上三步工夫,是中guo與西洋校勘學者共同遵守的方法,運用有精有疏,有巧有拙,校勘學的方法終不能跳出這三步工作的範圍之外。

  接庵先生對我說,他這部書是用“立法”的。我對他說:在校勤學上,“全法”和海外新法並沒有多大的分別。所不同者,西洋印書術起于十五世紀,比中guo晚了六七百年,所以西洋古書的古寫本保存的多,有古本可供校勘,是一長。歐洲名著往往譯成各guo文字,古譯本也可供校勘,是二長。歐洲很早就有大學和圖書館,古本的保存比較容易,校書的人借用古本也比較容易,所以校勘之學比較普及,只算是治學的人一種不可少的工具,而不成爲一二傑出的人的專門事業。這是三長。在中guo則刻印書流行以後,寫本多被抛棄了;四方鄰guo偶有古本的流傳,而無古書的古譯本;大學與公家藏書又都不發達,私家學者收藏有限,故工具不夠用,所以一千年來,夠得上科學的校勘學者,不過兩三人而已。

  中guo校勘之學起源很早,而發達很遲。《呂氏春秋》所記“三家涉河”的故事,已具有校勘學的基本成分。劉向、劉敬父子校書,能用政府所藏各種本子互勘,就開校做學的風氣。漢儒訓注古書,往往注明異讀,是一大進步。《經典釋文》廣收異本,遍舉各家異讀,可算是集古校勘學之大成。晚唐以後,刻印的書多了,古書有了定本,一般讀書人往往過信刻板書,校勘之學幾乎完全消滅了。

  十二世紀晚期,朱子斤斤爭論《程氏遺書》刻本的是非;十三世紀之初,周必大校刻《文苑英華》 一千卷(適按,周必大死在一一o四),在自序中痛論“以印本易舊書,是非相亂”之失,又略論他校書的方法;彭叔複作《文苑英華辨證》十卷,詳舉他們校灘的方法,清代校勘學者顧廣析稱爲“校濰之楷模”。

  彭叔夏在自序中引周必大的話:

  授書之法,實事是正,多聞闊疑。

  他自己也說:

  叔夏年十二三時, 手抄太祖皇帝實錄,其間雲:“興衰治d之源”,閉一字,意謂必是“治亂”。後得善本,乃作“治忽”。三折勝爲良醫,信知書不可以意輕改。

  這都是最扼要的校勘方法論。所以我們可以說,十二三世紀之間是校勘學的複興時代。

  但後世校書的人,多不能有周必大那樣一個退休宰相的勢力來“遍求別本”,也沒有他那種“實事是正,多聞閥疑”的精神,所以十三世紀以後,校勘學又衰歇了。直到十七世紀方以智、顧炎武請人起來,方才有考訂古書的新風氣。三百年中,校勘之學成爲考證學的一個重要工具。然而治此學者雖多,其中真能有自覺的方法,把這門學問建築在一個穩固的基礎之上的,也不過寥寥幾個人而已。

  縱觀中guo古來的校勘學所以不如西洋,甚至于不如日本,其原因我已說過,都因爲刻書太早,古寫本保存太少;又因爲藏書不公開,又多經劫火,連古刻本都不容易保存。古本太缺乏了,科學的校勘學自不易發達。王念孫、段玉裁用他們過人的天才與功力,其最大成就只是一種推理的校勘學而已。推理之最精者,往往也可以補版本的木足。但校做的本義在于用本子互勘,離開本子的搜求而費精力于推敲,終不是校勘學的正軌。

  我們試看日本佛教徒所印的弘教書院的《大藏經》及近年的位正新修《大藏經》的校勘工作,就可以明白推理的校勘不過是校勘學的一個支流,其用力甚勤而所得終甚微細。

  陳援庵先生校《元典章》的工作,可以說是中guo校勘學的第一偉大工作,也可以說是中guo校勘學的第一次走上科學的路。前乎此者,只有周必大、彭叔夏的校勘《文苑英華》差可比擬。我要指出援庵先生的《元典章校補》及解例》有可以永久作校勘學的模範者三事:第一,他先搜求善本,最後得了元刻本,然後用元人的刻本來校元人的書;他拚得用權笨的死工夫,所以能有絕大的成績。第二,他先用最古刻本對校,標出了所有的異文,然後用諸本互校,廣求證據,定其是非,使我們得一個最好的,最近于根本的定本。第三,他先求得了古本的根據,然後推求今本所以致誤之由,作爲“誤例”四十二條,所以他的“例”都是已證實的通例:是校後歸納所得的說明,不是校前所假定的依據。

  此三事都足以前無古人,而下開來者,故我分開詳說如下:

  第一,援庵先生是依據同時代的刻本的校勘,所以是科學的校勘,而不是推理的校勘。沈刻《元典章》的底本,乃是間接的傳抄本,沈家本跋原抄本說,“此本紙se分新舊:舊者每半頁十五行,當是影抄元刻本;新者每半頁十行,當是補抄者,蓋別一本。”但他在跋尾又說:“吾友董緩金赴日本,見是書,據稱從武林丁氏假抄者。”若是從丁氏假抄的,如何可說是“影抄元刻本”呢?這樣一部大書,底本既是間接又間接的了,其中又往往有整幾十頁的閉文,校勘的工作必須從搜求古本入手。援庵先生在這許多年中,先後得見此書的各種本子,連沈刻共有六木。

  我依他的記載,參以沈家本原跋,作成此書底本源流表:

  援庵先生的校補,全用故宮元刻本(甲一)作根據,用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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