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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五年》首輔申時行

第2小節
黃仁宇作品

  [續萬曆十五年首輔申時行上一小節]書官及抄寫講義的人員,則又就座于同階官員之上。

  身爲首席大學士,經筵監督者,申時行有責任使全部程序和諧地演出。要是皇帝出現倦容,或是講官失言以至其他官員失禮,他都要引咎自責。有時候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爲什麼他一個人要繼續堅持經筵必須不斷舉行?難道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憎恨這令人折骨傷筋的節目?按理說,他對經筵的反感,不可能在旁人之下。因爲他就任今上講官之前,早就擔任過先皇隆慶的講官。在文華殿前的花崗石上,他匍匐了這麼多次,以至熟悉了每一石塊的特點。經筵的令人厭倦之chu,他比別人有更多的ti會。然而首輔申先生忠于職守,仍然在兢兢業業地維護這個傳統節目。在對待早朝的問題上,他也持同樣的態度,堅持不應斷綴。早朝本是苦事,而在寒風凜冽的嚴冬爲尤甚。前一年冬天,申時行就聽到過官員在早朝時互相讪笑,說是某人的白臉已凍成大紅,另一人的紅臉又變爲漆黑。申閣老深知他在這種情形下,堅持早朝的不斷舉行,必將使自己成爲朝廷上不受歡迎的人物。

  公曆1587年,時爲萬曆十五年,申時行52歲,他已感到未老先衰。幾年之前,他即已鬓發蒼蒼,現在身爲首輔,位極人臣,又有張居正前車之鑒,爲什麼他對一切還要那麼認真而不聽其自然呢?

  這又是說來話長。

  本朝治理天下,禮儀所起的巨大作用,已略如前述。皇帝以一人而君臨天下,具有最高的權威,實因天意之所歸。天意必須通過億萬臣民的信念而ti現出來。皇帝和他的大臣,經常以莊嚴美觀的形式舉行各式各樣的禮儀,又爲鞏固這種信念不可或缺。無數次的磕頭加強了皇帝神聖不可侵犯的意義;而他qin自主持各種禮儀,更表明他也同樣受上天的節製,即受傳統的道德所節製。儒家經典的教條愈簡單平淡,就愈要加強學習,接二連三地聽來講去,借此加強我們理智的主宰。越是地凍天寒,溽暑蒸人,我們的早朝也更可以收到鍛煉身心之效。就是皇帝的qin耕,看來有很明顯的象征成份,但象征不一定就是虛僞。如果所有參加典禮的人都相信這種象征,而決心以行動促其成爲現實,這又是何等壯大的力量!一月三次的經筵,其目的更直截了當,它表現了皇帝和大臣們堅決地在經典和史籍中尋覓最有效的方法,以達到大同之治。

  正是對上述意義有了深切的理解,申時行更不能無愧于中。因爲他所盡的心力,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這有事實爲證:1586年的新秋,23歲的皇帝降下谕旨,說他早晨起chuang後突然感覺頭暈腦脹,需要停止早朝和出席經筵、日講;而且所謂停止,又無時日的限製。12個月以後,這頭暈腦脹,又奇妙地重複出現。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皇帝剛剛說完精力不支,宦官卻傳出了萬歲爺在紫禁城內騎馬的消息;接著又有人說他試馬傷額,不想讓廷臣看見。消息傳開,禮部的一位官員就奏上一本,規勸皇帝保重玉ti,並注意他身爲天子的職責。不想一波方息,皇帝又來一套不能臨朝的谕旨,據他自己說,其原因乃是心中火氣過旺,服用涼葯,涼葯壓火抵于足部,發生奇癢,因之搔破皮膚,行走不便。然而與此同時,宮內卻又傳出皇上飲酒過多,夜間遊樂過度,與妃嫔交往過切如此等等的消息。

  這自然會使申時行感到傷心。他曾寫信給朋友訴苦,說他chu于無可奈何的境地。他還寫詩責備自己的無能:“王師未奏康居捷,農扈誰占大有年?衮職自慚無寸補,惟應投老賦歸田!”意思說軍隊沒有打勝伏,農民沒有享豐年之福,可見他自己位居高官,對guo事毫無貢獻,自應退休,返裏歸鄉。然則申時行並不真是一個容易灰心的人。在發完牢騒之後,他仍然抖擻精神,繼續執行他首輔的職責,攤開奏本,用楷書端端正正地寫上,請求陛下以社稷爲重,保養玉ti,但是經筵決不可長期停止,太祖洪武皇帝,經筵講到70歲仍然堅持不息。他同時又和朋友通信,指出局勢艱難,“上下否鬲,中外睽攜,自古guo家未有如此而能長治久安者”。

  申時行是一個富有現實感的人,他懂得爲臣之道。如果皇帝說他的問題在腳癢,首席大學士就一定要相信這問題在腳癢。更應該欣幸的是皇帝陛下竟用了這麼多的語句細訴他的困難,這就不失爲可喜的現象。所以看來皇帝的病源不深,早朝和經筵不致耽擱太久。好在新的講官和展書官都已派定,只要皇帝能夠出席,經筵可以立即繼續舉行。而且他還考慮,如果皇帝覺得早起困難,則不妨把早朝和經筵的時間稍稍推遲。這些問題都屬于可以通融之列。

  申時行之被任爲首輔,似爲一串意料之外的機緣所促成。

  1582年張居正逝世之後,繼任者爲張四維。但是不出一年,第二位張閣老的父qin也不幸去世。當時自然不能再來一次“奪情”,張四維只能離職丁憂。在此離職期間,申時行代理首輔。但是張四維本人在居喪將要滿期的時候又突然患病,而且一病不起。以前較申時行資深望重的大學士馬自強和呂調陽也已病死,這樣,命運就把資格最淺的大學士申時行推到了最前面。

  1587年,申時行官居首輔已4年。他自稱未老先衰,其實精力正旺。他的父母去世多年,所以沒有丁憂的顧慮。他爲人溫和謙讓,沒有幾位前任那種趾高氣揚的姿態。王世貞所作《內閣首輔傳》稱他“蘊藉不立崖異”,就是說他song中富有積蓄,但是不近懸崖,不樹異幟。這一評價在恭維之中寓有輕視的意味。而申時行的溫和謙讓,卻也始終沒有能使他能在政治風流之中置身事外。他以後被卷入爭端,進退維谷,直到提出解呈11次之多,才能奉准退休。

  申時行由張居正的推薦而入閣,表面看來,這一點對他關礙不深,因爲1582年前後,在中樞出任要職的幾乎全部爲張居正的私人。申時行和張四維不同,他以才幹取得張居正的信任,而不是以谄媚見用。在張居正死後,他承認張居正的過錯,但並不借此誇大前任的過失,作爲自己執政的資本。其間差異既爲同僚所深知,也爲皇帝所了解。

  申時行和其他絕大多數的大學士一樣,出身于政府中執掌教育和文墨的部門。1562年,他在299名殿試及第的進士中名列第一,即得中狀元,並按例授翰林院修撰。此後他在翰林院任職達15年,官至侍讀,並升轉兵部及禮部侍郎,在職僅7個月,即被命爲大學士。他和張居正、高拱一樣,未曾就任北京以外的官職。

  難道一個人熟讀經史,文筆華美,就具備了在禦前爲皇帝作顧問的條件?難道學術上造詣深厚,就能成爲大政治家?25年前,翰林院修撰徐時行(當時他尚未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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