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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5節

第2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人啊,人!第5節上一小節]

  這些天到我們家來得最勤的客人就是他們了。都是因爲mama給那個小男孩做了一雙鞋。穿上鞋的當天就來了。那個爸爸拉著那個兒子,指著mama說:“叫mama,小鲲!叫呀!是她給你做的鞋。快說,謝謝mama!”那個兒子果然叫了一聲“mama”,又說了一聲“謝謝mama”。就爲這個,我一見他們就惡心。規規矩矩地叫一聲“阿姨”不好嗎?偏要叫mama!我當然知道,在c城“mama”和“伯母”是可以通用的,可是姓許的明明比我mama的年齡大嘛!怎麼能這樣叫?還好,mama沒有答應那小孩。

  “憾憾!shui還沒開嗎?給客人泡茶!”mama叫我了。我把shui提上來的時候,小鲲正伏在mama膝旁,mama慈愛地撫著他的頭,像對自己的孩子。我的臉發燒了。家裏有新茶,剛剛買來的。可是我給姓許的泡了一杯陳茶末子,末子漂了大半杯,讓他尖著嘴去吹。像個猢狲。真像猢狲。mama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我心裏有一絲高興。只有一絲。

  “把你的糖拿出來給小弟弟吃。”mama對我說。

  “我的糖吃完了!”我沒好氣地回答。誰的小弟弟?有糖也不給他。

  mama吃驚地看看我,又朝櫃子上的糖果罐看了看。“才買了一斤糖,怎麼就吃完了呢?”她一定這麼想。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問我,更沒有自己去拿糖。從這一點看,mama對我還有點感情。

  我拖過一張椅子在寫字臺的一端坐下,聲音很響。mama溫和地對我說:“輕點,憾憾!有客人。”我不理。客人!真稀奇煞了!

  我裝著做功課的樣子,實際上聽他們談話。前幾次他們來,我都出去了。談得很晚很晚。有那麼多的話?mama爲什麼不嫌煩?和我多說一句就煩了:“出去玩吧,我煩死了!”

  “最近在搞些什麼呢?”mama問姓許的。

  姓許的回答:“我能搞什麼?孩子身上沒yi服,學著給孩子做了兩件yi服。老何罵了我,又送了一套yi服給小鲲。可是我還得做,日子長著呢!”說完,他可憐巴巴地望著mama

  mama的臉有點紅。她把頭轉過去,歎了一口氣說:“家務要做。業務也不能丟呀!系裏要安排你教學任務呢!”

  “我當然想搞點業務!”姓許的說,“可是奚流同志對我不放心,我不想使你爲難。就這人家已經說你包庇重用我了。其實,他們又不是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是兩派,我批判過你,對不起你……”

  看他那副鬼樣子!頭越來越往mama面前伸過去。mama把椅子往後拉了拉,打斷他說:“老許,說這些幹什麼?我們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要是像你我這樣的人能夠把那一段曆史的責任承擔起來,我一定與你好好地算算這一筆賬。可惜,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取得對曆史負責的資格,倒是曆史應該對我們負責。至于每個個人的教訓,那是另一回事。你有你的教訓,我有我的教訓。這一方面,誰也包庇不了誰,誰也代替不了誰。”

  又是談這些事,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從我剛剛懂事的時候起,就不斷地聽到這幾個字。廣播喇叭裏天天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幼兒園裏阿姨教我們喊口號:“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萬歲、萬萬歲!”什麼叫“史無前例”?直到今天我才真懂。這幾年,mama和她的朋友們只要走到一起,就談文化大革命。我的耳朵都聽得起了老繭。今天又談這個了。今天倒還好,兩個人都很冷靜。往常,還吵架呢!真吵啊!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可是最後,總是一個人先妥協:“好了,好了!我們都是小小老百姓,總結曆史經驗可不是我們的事情。怎麼樣,還是談談增加工資的事吧!談談小菜籃子。哈哈哈!”于是,他們都像小孩一樣,吵得再厲害,只要勾勾小手指頭,就和好了。可是下一次碰面,照樣吵這些問題。聽的次數多了,我也聽出了一些門道。他們都對自己的過去——他們叫“前半生”——很懊惱。“曆史啊!曆史跟我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一位叔叔像朗誦詩一樣說。mama說他剛剛從監獄裏放出來,判的是無期徒刑,因爲反對林彪。

  我懂得,這就是知識分子!慢慢地,我自己也有一點像知識分子了。不過,我肯定比mama他們聰明,我決不參加什麼政治鬥爭。我要做一個無dang派人士。我遞了入團申請書。共青團不算dang派吧?入團,那只是表明,我要做一個好人。mama常常對我說:“你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特別是那一次批判會上,我也叫你‘奚流的……’,但我心裏是根本不相信的啊!”姓許的又說話了。神情和聲音都顯得可憐。

  mama叫了一聲“老許!”便站了起來。我知道,mama這是內心激動了。她一激動就要站起來。是爲了把氣順下去吧?

  姓許的把mama叫做“奚流的”什麼呢?我猜不出來,mama從來沒說過。可以肯定,不是好意!對了,記得mama曾經和李宜甯阿姨說過,她最不能承受的就是造謠誣蔑,可是人們偏偏要誣蔑她,連她的同班同學也這樣。mama該不是指姓許的吧?如果是指他的,今天爲什麼又容忍他了呢?我不明白!

  mama站了兩分鍾,又坐了下來,聲音平靜地說:“老許,那一段曆史,我們從今以後就不翻了吧!”

  姓許的點點頭說:“可是又怎麼能忘啊!我實在佩服你,壓力那麼大,也沒有起來造反。”

  mama搖搖頭:“你只看到表面。其實,七鬥八鬥,我的思想也活動了。特別是知道奚流和陳玉立的那種關系以後,我真想宣布自己也要造反。可是,我這個‘鐵杆老保’,造反隊會要我嗎?僅僅是爲了自尊心,我才沒有這麼做。但是在心裏,我一直承認是‘站錯了隊’,‘跟錯了人’,一個人在毛主席像前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呢!”

  mama真夠傻的。現在誰還承認自己當初想造反呢?真正的造反派也不肯承認了呀!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壞人!小說裏都是這樣寫的。可是我也不懂,爲什麼當時都說他們好呢?好人壞人,變來變去,真叫人弄不懂。說老實話,我才不管這些事。凡是對我和mama好的,不管他是什麼派,我都說他是好人。不過,這個姓許的,我還要考察考察,他對mama是真心佩服呢,還是拍馬屁?mama是個總支書記,當然會有人拍馬屁。姥姥就常說:“名字後面帶個長,說話放屁比人響。”“長”字嚇人呢!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就是靠拍團支部書記的馬屁入團的。我不會拍馬屁。我永遠不喜歡馬屁精。今天,二班的一個女同學對我說:“我真佩服你的朗誦天才。”我聽了很高興。她這樣不算拍馬屁!

  “小孫!”姓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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