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論語別裁子路第十三上一小節]家懷疑,有人以爲孔子可能在衛要當宰相;有的懷疑孔子想把衛
的政權整個拿過來。這段討論的背景就可以反映出當時的情況。子路有一天問道,看衛靈公的樣子,非常重視老師,假使他希望你出來從政,有意把政權交給你,“子將奚先?”(我們要注意這個“將”字,表示當然不會成爲事實,假設語氣。)老師你看爲政之道,第一步是什麼?第一個重點先開始做什麼?孔子說,假定有這個事,第一件事是正名。子路說:“有是哉?”這是非常懷疑的口氣,意思是說,正名有這樣重要嗎?因爲正名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東西,所以子路不相信。並且說,老師,人家說你是個迂夫子,你真是迂啊!名正不正有什麼關系呢?
現在我們注意,先討論這個“名”。中文化中過去的名,包括了些什麼呢?我們都知道後世有一門學問叫“名學”,就是邏輯、思想的研究。嚴格講,正名就是指確定思想的觀念。以現代的語彙來說,“文化思想的中心”即爲正名的重點。也可以說,在邏輯思想上分別得清清楚楚,就叫作正名。
現在“正名”的意義懂了,再說本文。孔子說,如果要談爲政,先要把思想領導清楚。把文化思想的路線作正確的領導,非常重要。子路一聽,認爲文化思想是空洞的東西,這個何必管它呢?孔子就罵他說,你這個家夥,真是野蠻、胡扯。一個真有學問的君子,對一件事情不了解,不要亂下斷語。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懂就是懂,不懂不要勉強說懂,就告訴人家我不懂,這才是君子的風度與修養。“蓋阙如也”,甯可保留這個缺陷,對人說這一門我不懂,沒有研究。孔子教子路這一點作人的道理後,繼續告訴他“必也正名”的道理,一氣呵成的說明中心思想的重要。
政治的重心,“名不正,則言不順。”言包括了文字及理論。在理論上講不過去的事,就是不合理的事,一定不會成功的。有時我們讀曆史,看政治的演變,都離不了“名正言順”的原則。“事不成則禮樂不興”,沒有文化的政權,就沒有文化的社會,那麼立法的製度就建立不好,法治沒有良好的基礎,一般老百姓就無所適從了。所以領導的重點,還是思想的領導、文化的領導。這在表面上看起來並不重要,其實影響非常深遠。
說到這裏,我們若以思想問題來講,人類的全部曆史,可以說就是一部思想戰爭史。一直到今天這個階段,站在哲學的立場來看,全世界人類文化的思想,正陷落在癱瘓狀態,空虛貧乏。講好聽點是物質文明在發達;講難聽點是物質的慾望在擴張,蒙蔽了人類的智慧。也許目前感覺不到,再過十年、二十年就可以感到的。因此我們現在對于自己的文化複興,要作承先啓後融貫中西的工作,這是刻不容緩的重大使命。從事文化工作的人,要曉得自己這神聖而艱巨的責任。是誰給的責任?是自己要自己挑的,挑起繼往開來的重任,才能搞思想。如果以現實的環境來看,搞思想的人常是窮苦一生,默默無聞。但每個曆史的演變,都受這種潦倒一生的人思想的影響。在他本人死後,領導了世界人類。以個人的現實生活來講,搞思想、搞文化的窮苦一生,對他有什麼用?可是他精神生命的價值就是如此偉大和長遠!這就看個人的認識,自己選擇要走什麼路。
現在引伸孔子提到的“正名”問題與思想文化的重要,如果到了“民無所措手足”的狀況,一般人無所適從,不曉得走哪條路好,那就問題大了。我們不要忽略了這個問題。有些事看來毫不相幹,但影響的後果非常大,這就叫做文化思想了。文化思想看來毫不相幹,但形成時代
流,對
家命運的影響非常大。我們甚至可以說文化思想左右了曆史,所以在政治哲學的觀點上就更要注意了。一個政治領導人,對于許多看起來毫不相幹的事情,譬如路上丟一個香煙頭,是毫不相幹的,但你丟一個,他丟一個,人人都丟一個,就形成了都市汙染,積微成漸,不相幹的事成了大問題。就是孔子講的,名不正,思想就不純正,“則民無所措手足”。這個時代,老百姓不知哪個思想是對的。
所以孔子的結論:“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這個“名”字包括了思想文化的內涵。同時由此可見,思想文化在政治哲學中的重要。而且我們真正的傳統思想,事無不可對人言。在理論上,邏輯上絕對站得住,不是空洞的理論,一定可以做得到的。現在思想的風氣,都是講“應用”的思想,不是基本的哲學思想。因此人心愈亂,民風日下。
孔子所以說爲政的道理,首先是思想文化的問題。我們傳統文化中對于思想文化和言語行爲的原則,就是講究實踐的,說得到一定做得到,而且很容易其實的做到。這就是中政治哲學最高的原則;不談虛無高深的理論,要其實可行。總之,孔子告訴我們;思想是最重要的,這個思想就歸于“正名”的內涵,縮小範圍,就是名稱與觀念的重要。所以我們平常作宣傳的人,用一句標語,一句小標題,也必須要經過仔細研究,搞錯了,也可說就是“正名”的偏差。
問舍求田
下面大講作人的道理: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
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
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
焉用稼!
樊遲有一次向孔子請教農業的技術問題,稻子要怎樣種得好。孔子說,那你不要問我,不如去問有種田經驗的老農。樊遲又問如何種菜種花。孔子說,這些事你問我,我不是不懂,但只懂一點,不如去問老經驗的種菜、種花的人。樊遲退出去了以後,孔子就對學生們幽默的說,樊遲這個小子,竟來問我這些農業技術問題。其實,我只教你們作人做事的大原則,並沒有教種菜的技術。如果身居上位,作一個領導人,本身好禮、誠敬,下面就自然敬業樂群了。這點我們應當要注意,在任何地方,領導人的意向,有一點偏向于某一方面,不久之後,整個風氣都會偏向某一方面。不但是壞的偏向會出毛病,好的偏向如果不善加引導,也會出問題。所以道家、儒家都講無爲而治,由此知道領導人的學養,是要很注意的。孔子現在是講好的偏向,他說上面的人好禮,講究文化思想,下面的人就誠敬嚴肅,成爲風氣了;上面的人如
愛人,犧牲自己,幫助別人,那麼下面的人心,受上面的影響,當然人人都服從你。尤其帶兵,所謂“先之,勞之”,在艱難困苦中,先替下面的人想辦法,只有一餐飯可吃,讓大家先吃,有剩的自己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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